Chapter1 夏天的告密者
時針走過了6點,小鎮漸漸從夜幕中蘇醒。人們紛紛走上街頭,開始新的一天。隨處可見裹緊大衣、弓著背,迎著寒風默默前行的上班族。相比之下,晨練的高中生,還有聒噪盤旋的烏鴉,儼然成了清晨小鎮上僅有的生機。
在11月的北風裡,赤堀涼子一腳急剎,把自行車停在了江戶川區清新町的河堤旁。所謂年內最q寒潮果真是名不虛傳,雙耳凍得生疼,兩腳也漸漸失去了知覺,赤堀涼子猛地吸了一口寒氣,不斷地來回搓動著戴著厚棉手套的雙手。
鼕天又要來臨了。芒草的尖兒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螳螂的卵囊,不僅如此,近來,屋子裡也冒出了許多臭蟲和蛾蠅。這些小昆蟲的出現是在預示著今年或將有個大雪紛飛的寒鼕。幾年來,這些小生命為我們帶來的“天氣預報”幾乎從未出過偏差。
赤堀涼子輕盈地躍下自行車,上躥下跳地活絡著筋骨,試圖喚醒全身因寒冷而將要凝固的血液。
“好!準備出發!”她一邊重復著下蹲運動,一邊小聲地喃喃自語。戴著黃色頭盔的赤堀涼子充滿氣勢地騎車衝下了河堤。隻見兩位男士筆挺地站在河岸邊。停好了單車,她走向他倆,伴隨著踩踏枯草發出的沙沙聲,耳邊傳來一陣陣驚天動地的聲響,大概是中央C調“哆”上下的音高,不絕於耳。
“早上好!”赤堀涼子打了聲招呼。
男人們錯愕於他們背後突然響起的這聲問候,同時飛快地轉過了身。其中一個男人體形較矮小,身著淺灰藍的工作服,估摸著也該是歲至中年了。另一個名叫辻岡大吉,穿著一身印有人物肖像的連體工裝褲,工裝褲上還寫有“大吉昆蟲咨詢公司”幾個大字。其實早在一個月前,辻岡便四處宣稱自己要節食減肥,可是就眼下他這略顯豐腴的體態來看, 所謂“節食減肥”似乎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北風吹亂了他的蘑菇頭發型, 讓他的頭發與他膚色淺黑、輪廓分明的面容糾纏在了一起。兩人都戴著河童面具似的防塵大口罩,還有遮住半張臉的大碼透明護目鏡。看著他們的裝束,赤堀心想,這兩個家伙就算是讓當地新聞當成可疑分子大肆報道也絕對是在情理之中。
“涼子前輩!太好了太好了,前輩終於來了。”大吉從悶沉的口罩裡發出一陣欣喜的喊聲。
“這麼著急把前輩請來,實在是對不住!這天寒地凍的,原先請的那位工作人員病倒了,一直臥床不起。要不是請到了前輩您,我們就真的是無計可施了。”
“我算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吧?”
“一點兒沒錯!在您之前,我們已經連續被其他人拒絕了5 次。不過這次行動確實也有些強人所難。清晨5 點半纔發通知,還要求1 小時內趕來現場。一般人真做不到。”
“小菜一碟,沒什麼難的。”
“也就隻有前輩您了,換作別人肯定做不到。這不,前些日子,您為了件5 分鐘就能完成的瑣碎工作,還大老遠地騎著單車去了關東地方的川越。這行動力也忒驚人了!”
“辻岡先生……辻岡先生。不好意思,請問這邊這位是……”
站在大吉邊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打斷了他們,誠惶誠恐的語氣中混雜著一絲生硬。
“啊!她是法醫昆蟲學博士,赤堀涼子前輩。平日裡時不時為我提供一些工作上的幫助,今天也是應我的臨時邀請,前來支援。”
“真……真的是博士嗎?外表看上去還相當年輕啊。”
“對呀,個子也不高,看起來就像個高中生。但其實呀,是個如假包換的36 歲中年婦女。我時常和同事打賭,賭前輩這童顏還能撐到什麼時候。對了對了,我還下注了3 萬塊,賭她在55 歲那年準得美人遲暮。一般來說,看著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女人啊,總是不知不覺在某一天突然就變成了糟老太婆。”
大吉粗魯且失禮地向小個子男人介紹了涼子。穿著工作服的小個子男人應該是江戶川區政府的工作人員,向女博士鞠了個相當得體的躬, 教科書般完美的45 度角。赤堀也稍稍低了下頭,回以微笑。
“這麼冷的天,還要一大早趕來,真是辛苦您了。”
“哪裡哪裡,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應該的。”
男人一邊說,一邊用雙手把自己的名片遞給赤堀,姿態謙卑,仿佛是某些大型典禮上領獎的獲獎人。小小的名片上印著一長串頭銜,分成了三行:“江戶川區生活環境部環境保全課河川全面負責室主查”,簡直比繞口令還拗口。
“實在是不好意思,我沒帶名片,沒法和您交換。我叫赤堀涼子, 您好。”
“您好您好,沒名片不礙事,不礙事的!”
男人擺了擺手,暗中上下打量著赤堀涼子。上身穿著藏青色的尼龍寬松夾克衫,下身同樣是尼龍材質的慢跑褲,搭配黃色的自行車頭盔,乍一看,這位涼子女士也可以算得上是形跡可疑之人了,她所謂的博士身份說不定也隻是故弄玄虛瞎謅出來的。這女人不簡單,得當心。
“我們委托大吉咨詢公司來開展害蟲清除工作,但是對工作的具體細節不太了解。據他們稱,隻要到了現場就一目了然了,我就隻好親自來一趟。”
男人身後的大吉先生摘下口罩,沒有出聲地用唇語表達了不滿,大概的意思是說:我都把工作情況解釋得那麼仔細了,怎麼他還說弄不明白!
“大吉昆蟲咨詢公司是幾個在東京足立區工作的朋友介紹的。這麼說來,之前綾瀨川1 的驅蟲工作好像也是由辻岡先生一手操辦的。不過,關於這次工作具體細節的協商,此前都是由其他人負責,我並沒有參與。所以連辻岡先生是烏茲別克斯坦人這件事,也是今天纔得知的。”
“是烏茲別克斯坦和日本的混血,我的國籍和出生地都是日本。”
大吉急忙糾正了小個子,男人露出了些許驚訝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足立區為了摘掉‘日本最髒河流’這頂臭帽子,也算是鉚足了勁兒,破釜沉舟了啊。”
“不過就目前的狀況來看,足立區好像還是‘日本最髒河流’榜單前三名的常客呢。”赤堀笑著說,這句話略顯多餘且失禮。
公務員擰著身子強顏歡笑道:“哈哈哈,您可真是言辭犀利,毫不留情呀!不過確實如此,包括荒川2 在內,也出現了不少問題。這個季節蚊蟲多發,各方的怨言也是從未停過。每天從大清早開始,投訴電話就響個不停。我們也試圖通過噴灑殺蟲劑來解決蚊蟲問題,但這一帶又都是些學校和居民區,所以反對該方案的聲音也不少。”
男人一邊輕摸著懷裡的卷毛貓,一邊笑著說道,但他眼神深處卻有些僵硬,面部表情也不甚自然。看得出,他打心眼兒裡並不喜歡自己的這份工作。若不是上級下的死命令,他今天也根本不會特地跑到這兒來。估摸著啊,他這回應該是來監視這個所謂“大吉昆蟲咨詢公司”的工作進展的。
河岸邊,幾個排列得井井有條的厚紙板制的黃綠色小圓筒引起了赤堀涼子的注意,對岸也有一排這樣的小圓筒。小圓筒高約1 米,直徑為50 釐米左右,頗有特點,像是現代藝術展上的展品。那些不絕於耳的聲響的源頭,應該就是這幾個黃綠色小圓筒。
赤堀涼子一隻手緊緊拽拉著岸邊的芒草,最大限度地向河面探出身子,觀察水流情況。隻見沿岸的河流有許許多多抹茶色沉澱物,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在生物化學上對含氧量要求是在7ppm 濃度1 左右。毫無疑問,這條河簡直就是搖蚊2 生長的天堂。
大吉清了清嗓子,開始向這位來自江戶川區的公務員說明情況。
“在這一帶肆虐的是一種叫作背搖蚊的昆蟲,和我們平時常提的蚊子有所不同,它並不吸食人血。但由於天生的趨光性,在城裡大街上的路燈下和櫥窗邊總是大量聚集著這種飛蟲,十分擾人。”
“沒錯沒錯,自從這種飛蟲泛濫以來,城裡到處都是它們的尸體,市民們也是怨聲連連。”
“這還算不得什麼,最要命的是,這類飛蟲還會引發部分人群的過敏性支氣管哮喘癥。一直以來,為了控制搖蚊的數量,人們使用了大量的殺蟲劑。但時間一長,搖蚊的抗藥性也不斷增強,殺蟲劑的效果也就越來越差。所以,在一些被污染的城市流域,搖蚊已經進化到了幾近無敵的程度了。”
“唉,這真是太糟心了。”男人矯揉造作地扶著額頭皺了皺眉。
“這您就別擔心啦!放心交給我們大吉昆蟲咨詢公司吧!”大吉笑著摘下防塵口罩,露出兩片厚嘴唇。
“經過漫長的進化,搖蚊已經能夠通過振翅聲來進行交流溝通。簡單來說,就是雄性搖蚊會被雌性搖蚊的振翅聲吸引。”
“這樣啊……”
“所以我們在這兒設置了陷阱筒。筒中的揚聲器播放著和雌性搖蚊相同頻率的聲波,在270 赫茲左右。我們還在筒中貼滿了黏膠,能夠把所有聞聲而來的雄蟲一網打盡。這樣一來,雄性搖蚊的數量就會大大減少。自然而然,雌蟲的受精率也會大幅度降低,搖蚊的泛濫也就能得到有效的控制了。”
“好!”公務員十分用力地鼓了鼓掌,“相比使用殺蟲劑,這種方法既環保,又高效。這樣市民們也不會怨聲連連了。真是讓人如釋重負啊! 您這是為我們開啟了一個干淨又爽朗的新時代啊。”
老謀深算的他正十分圓滑地說著恭維話。剎那間,成群的搖蚊聚集而來。僅僅幾分鐘,天空就被染成了深灰色。輕輕吸口氣就會滿嘴蟲。赤堀涼子趕忙吐掉了飛進嘴裡的小昆蟲,用絲巾捂住口鼻,戴上泳鏡保護眼睛。
“天哪!飛來這麼多!要命啊,都從領口飛到我衣服裡了。啊!糟糕!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