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點55分
有好長一陣,瓊光著腳,成功地用前腳掌保持著身體平衡。她的膝蓋彎曲,裙子擦過塵土。而現在她的大腿已經受不了了,於是她把一隻手撐在沙地上,好讓身體輕松些。
有什麼東西戳到了她的髖骨。她摸到腿下,撈出了一把小小的塑料矛。那東西並不比一根手指長——這無須驚訝,因為她總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小小的武器。
“你是不是丟了一把矛?”她問,“要麼這個東西是一把權杖?”
林肯沒有回答她,但他從她攤開的手掌上把塑料片拿了過去。他顯然一直在等著她的大腿有隙可乘——他倒退了幾步,舒服地在她腿上坐定,身上不帶一顆沙。他是有潔癖的,因此他從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喜歡手指畫。
“你想要一個鼻子嗎,媽媽?”他問。
“我有鼻子啊。”她說。
“你還想要一個嗎?”
“誰不想呢?”
他黑色的發卷兒需要再剪一剪了。他把額前的劉海兒撥開,落葉在他們周圍旋轉著舞蹈。被粗糙圓木支撐著的木質屋頂像一把大傘,完全籠罩了他們。屋頂的遠方,陽光和陰影點綴著灰色的礫石,隨著風兒在樹叢間吹拂,光影也在交替浮現。
“我們到哪裡搞到這些多餘的鼻子呢?”她問。
“鼻子商店。”
她笑了,一邊手撐著沙地往後靠了靠,感受著掌下的沙土。她從指縫裡彈出一些潮濕的顆粒。“發現恐龍坑”總是那麼潮濕陰冷,永遠曬不著太陽,但撇開她裙子上的沙和粘在毛衣上的樹葉不論,這裡也許是整個動物園裡她最喜愛的部分——離開干道,經過旋轉木馬和兒童愛畜喂養園與雞籠,穿過被標記著“林地”的草木地帶,方纔能夠抵達此處。這裡大部分都是樹和岩石,有一些孤獨的動物沿著礫石小徑走到這裡來:有一隻住在欄圈裡的禿鷹,它陪伴著一輛生鏽了的敞篷小貨車;還有一隻盯著咀嚼玩具的貓頭鷹;有老是坐著不動的野火雞,她不確定它們是否真的有腳。她想像某個殘忍的獵人搞了一個惡作劇,把一種浸著汗水的項圈掛在了火雞的腳上。
她喜愛這些樹林中帶著點兒危險的奇譎,在現實生活中的觀光景點,這種奇譎常常被轉化為某種敷衍的、不上心的嘗試。比如眼下,一條飛索橫在樹與樹之間,但她從沒看過誰玩這條飛索。她記起這裡好幾年前有一隻電子恐龍,還曾經有過一條鬧鬼的小路。更遠的地方還有一些事物可以稱得上是奇譎的:她猜想是真正的然而有可能是假的大圓石,再加上有裂口的木籬笆和一座開拓者小屋。一切擺設都沒有明顯的目的。那些空蕩蕩的水泥池有可能是大型哺乳動物的飲水洞。在一條天然小徑上有一些偶爾出現的人為指導,隨意冒出來的標識物配合著人們隨心所欲而不是特別有規劃的散步。舉例來說,一棵樹好歹貼上了“擦樹”的標簽,而圍繞它的另外二十棵樹則讓人叫不上名字。
“我來給你講點什麼吧。”林肯開始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膝蓋上,“你知道奧丁會使用什麼嗎?”
實際上,關於北歐神話,她最近倒是知道很多。
“一個眼睛商店?”她問。
“是啊,當然了。因為接下來他就可以不再戴他的眼
罩了。”
“除非他喜歡眼罩。”
“除非是那樣。”林肯同意。
他們周圍的沙地散布著英雄和壞蛋——托爾(Thor) 和洛基(Loki),美國隊長,綠燈俠以及鋼鐵俠。林肯喜歡玩兒塑料小人,最近,他的小人兒都成了超級英雄。在這個沙坑裡,仿制的骨骼悄悄藏在他們下方——某種已經滅絕的動物的脊椎從他們身後的沙裡伸出來一小截,一桶用爛了的畫筆露出來一半,它們通常是用來在沙地通過刷掉沙子來作畫的。她和林肯過去老來這裡挖掘恐龍骨,那是在他三歲以前。可是現在,四歲生日已經過去兩個月了,他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小小考古學家了,都有過好幾種變身了。
恐龍坑目前像是一座沉默之島,是洛基——托爾的那名像惡作劇精靈一般的兄弟——曾經被囚禁的監獄。林肯不再提諸如多餘的鼻子那樣的問題了,他沉浸在對玩具小人的操控中。他模仿著各個角色的說話,自編自演著劇情。托爾試圖讓洛基承認他造出了火魔,而洛基當然不肯。隨著林肯繪聲繪色的表演,空氣裡一直回響著一場史詩般的大戰之聲。
林肯往前靠過來了一些,繼續訴說著他的史詩。
“卑鄙的壞蛋咯咯笑了,”林肯訴說著,“可是接著托爾有了一個主意!”
他把這些稱之為他的故事,如果她任由他說下去,他可以講上好幾個小時。她喜歡這些故事,以及他發明出的人物。他編造出一個壞家伙叫做“馬人”,會把人變成馬。馬人的對手是馮馬(Horse Von),他會把馬變回成人。真是一個惡性循環。
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任由林肯一邊讓他不同的人物各自發展不同的故事,一邊變換著講述的語調和腔調。她讓思緒信馬由韁,心情愉悅而輕松。通常,在上午,這些小徑上會擠滿嬰兒推車和穿著瑜伽褲的母親們,而到了下午的晚些時候,大多數訪客都會被清場。有時候,她從學校把林肯接走後,會和林肯來到這裡——他們會在圖書館、動物園、公園和科技博物館之間輪換——隻要她能夠,她便會帶著他來到樹林裡。這裡有蟋蟀,或是某種叫聲像蟋蟀的東西,有鳥鳴、樹葉的沙沙響,但是沒有嘈雜的人聲,隻有林肯在模擬塑料小人的對話。他已經熟諳超級英雄的談話模式,不僅是照搬英雄們在電影中說話的神氣和語調,還能發揮,變成他自己的。
“他的腰帶上有一個秘密武器!”
“他的邪惡計劃失敗了!”
他因為興奮而顫抖,身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在搖擺,從他的前腳掌到他胖乎乎的拳頭。托爾在空氣中上下躍動,那是林肯拿著他在跳上跳下,她好奇他喜歡的到底是正必勝邪的念頭,抑或隻是這場令人激動的戰鬥,她也想知道什麼時候她可以對他聲明:在善與惡之間其實有一片被大多數人占據了的中間地帶。算了,他如此開心,她不想把事情弄復雜。
“你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嗎,媽媽?”他問,“在托爾打了他一拳之後。”
“發生了什麼?”她問。
她已經完美地掌握了用一半注意力聆聽的藝術,而她的另一半注意力在神遊。
“實際上,洛基一直都在控制托爾的心靈。這一拳讓他失去了力量!”
“哦,”她說,“那麼然後呢?”
“托爾反敗為勝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可是鎮上有一個新的壞蛋,天哪!”——而她在蜷起又伸直腳指頭。她思考著。
她想著還需要去為自己的朋友瑪蕾準備上一份結婚禮物。有一位畫犬畫的藝術家,來一幅犬畫看起來像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所以,她應該考慮訂購,發送一封電子郵件給那人,即使“訂購”對一位藝術家來說可能是一個有侮辱性的詞兒。她想起她本來要在今天早上打電話給姨奶奶,她覺得也許——她正在解決留下來的問題,恰好在這裡,在洛基被埋進沙裡時,她剛好蹦出了一個念頭——也許她會給姨奶奶發一封電子郵件,給她看林肯在學校做的搞笑的紙袋猴。理所當然嘛,藝術品比電話更好,雖然對於這個結論有某種自私的成分在裡頭,因為她討厭講電話。嗯,好吧,這是一種逃避——她知道——但是不管怎樣,她決定了給姨奶奶看紙袋猴。她想起姨奶奶做的南瓜醬。她想起廚房碗櫃裡剩下來的香蕉片。她想起布魯斯?巴克林納 。在初中的時候,她有點兒為他在《俠骨柔情》(Scarecrow and Mrs.King)中的表演而著迷,而她成年後發現這個劇居然可以全部在網上找到,因此就重新看了一遍,一集又一集——在20世紀80年代的劇集中,它算是出類撥萃的,其影響力持續多年——她記不得李和阿曼達是在第二季還是第三季結尾親吻的了,第二季她還有六集沒看,但她可能總是直接跳到第三季。
一隻啄木鳥在附近的樹上敲來敲去,她的思緒被拉了回來。現在,她注意到林肯手上的疣子更大了,看起來就像一隻海葵。美麗的光影在礫石道上交替,林肯正在模仿他的壞蛋大笑,這幅場景讓她心裡一顫:兒子坐在她腿上的一個個下午,圍繞著他們的棵棵樹木,這寧謐的氛圍,真是一種欣悅。
托爾被她的腳絆倒了,他的塑料頭踫到了她的腳趾上。
“媽咪?”
“嗯?”
“為什麼電影裡的托爾要戴頭盔呢?”
“我覺得戴上頭盔後很難看清楚東西了。”
“可是,他是想要保護頭部嗎?”
“我猜有時候他戴,有時候不。這得看他的心情。”
“我覺得他應該一直都保護著頭部。”他說,“如果沒有頭盔,戰鬥會變得很危險。你認為為什麼美國隊長隻戴一副面罩就夠了?那可不怎麼能保護他啊,對吧?”
保羅會覺得這些關於超級英雄的聊天很無聊——她丈夫更喜歡談論足球陣型和NBA隊列——可是瓊並不在乎。她曾一度為神奇女俠而著迷。超級英雄戰隊。無敵浩克。如果他們打起架來,誰能贏呢?她曾經問自己的舅舅,超人還是無敵浩克?他說,嗯,如果超人輸了,他總是會飛走的。她那時候覺得這真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回答。
“美國隊長有盾牌。”她告訴林肯,“那就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東西。”
“如果他不能及時用它擋住頭部呢?”
“他的動作可快了。”
“可我還是覺得不夠安全。”他說,依然不相信。
“好好好,你是對的。”她說。因為他的確是。“他真的應該戴上一個頭盔。”
這片沙坑的後牆是某種人造的淺褐色岩石,膨凸凸的。一隻小動物正在這片牆後面拱來拱去。她希望那可別是一隻大老鼠。她想像那是一隻松鼠,但提醒自己別回頭。
她打開皮包,看了一眼手機。“差不多五分鐘後,我們就可以開始朝大門走了。”她說。
就像他經常表現的那樣,當她說起“是時候了,別玩了”,他都會裝聾作啞。
“末日博士經常戴面具嗎?”他問。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她問。
“是的。”
“我說了什麼?”
“我們要走了。”
“OK。”她說,“是的,末日博士總是戴著面具,因為他有傷疤 。”
“傷疤?”
“是啊,他在實驗室裡弄上的傷疤。”
“為什麼因為有傷疤他就要戴面具?”
“因為他想蓋掉它們。”她說,“他覺得它們很丑。”
“為什麼他會覺得它們很丑?”
她注視著一片亮橘色的葉子落在地上。“嗯,它們讓他看起來跟別人不一樣。”她說,“有時候,人們不想看起來不一樣。”
“我不覺得傷疤很丑。”
他在說的時候,一個尖銳而響亮的聲音穿過樹林。兩聲爆響,然後又是好幾聲,像是氣球爆了。要麼就是煙花。她試圖想像有人在動物園裡做著什麼舉動,使得那行為聽起來像是小型爆炸。跟萬聖節有關?他們已經到處掛上了小燈——沒在林地這兒,而是在那些人氣更旺的路上——那麼,也許是變壓器爆了?要麼是有人拿著手提鑽在施工?
又是一聲巨響。又一聲,再一聲。聽起來可比氣球爆裂的聲音響多了,而且不像手提鑽那麼有規律。鳥兒們全都不叫喚了,可是落葉繼續婆娑飛下。林肯無憂無慮,一點都沒受干擾。
“我可以用我的蝙蝠俠來對付末日博士嗎?”他問,“蝙蝠俠穿著黑衣服,如果我用上他,你會給他做一副合適的面具嗎?”
“當然。”她說。
“你會用什麼做呢?”
“錫紙。”她建議。
一隻松鼠從土坑的頂棚上窸窸窣窣地走過,當松鼠跳到樹上時,她聽見了樹枝輕輕地搖晃。
“我們會用什麼來做圍巾呢?”林肯問。
她看著他。“圍巾?”她重復道。
他點了點頭。她也以點頭回應,一邊琢磨著他是什麼意思。她沉迷於解碼他腦袋中的念頭,這便是為人之母需要做的許許多多瑣事之一。這種觀察與牽掛令她覺得越發快樂了,因為她以前並沒有意識到,而一旦發現並投入其中,那真是非常有趣。他的小腦袋瓜復雜又獨特,總是用自己的語言在想事情。他睡覺時,有時候會喊出一整個句子——“別下樓!”要窺探他的內在機器繫統其實是有窗戶的,她永遠都不會知道,而這恰是最令人激動的。他是一個與她完全分開的個體,如同她自己一樣鮮活而真實。
圍巾。她在解這個謎。
“你的意思是他臉上的圍巾?”她問。
“是啊。他覺得難看的東西。 ”
她笑了:“哦,我剛纔說的是‘傷疤’——比如爸爸的胳膊上在他小時候被水燙了之後留下的東西?或是我摔跤之後我膝蓋上的那些玩意兒?”
“哦。”他說,怯生生地。當然,他也笑了起來。他很快就開了個玩笑:“傷疤,不是圍巾。那麼他不覺得圍巾很丑咯?”
“我真的不知道末日博士會怎麼看待圍巾。”她說。
“他臉上沒有圍巾。”
“沒有。那些是傷疤。”
她聽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思考著能不能把傷疤這個念頭處理得更有技巧一些,一邊遐想著槍聲。但那些聲音不可能是槍聲,如果是的話,到現在為止,她應該聽到更多其他的聲音,比如尖叫或是警笛或是大喇叭裡有人在宣布什麼。
什麼都沒有。
她已經看過太多的戰鬥了。
她查看了一下手機。離動物園關門沒剩下幾分鐘了,很有可能他們以為自己安然自在地待在這片樹叢中,可其實是被人監視著的。她不止一次地想像過這樣一幅圖景:他們在動物園裡扎營過夜,也許是故意藏在這裡,打算在午夜的漆黑一團中去探訪動物們——童書中可是描寫過這種情形的。當然了,簡直荒唐嘛,因為肯定會有保安的。但並不是說她曾經在這裡留意到有保安的存在。
他們該動身了。
“我們得走了,甜心。”她說著,把他從腿上舉起來,直到他站好,雖然他不是太情願。她覺得他應該穿件外套,可是他來之前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冷,因此她就隨他把外套留在了
車裡。
“我們還有一點時間嗎?”他問。
她從沙裡起身,腳滑入涼鞋。既然她自己如此喜愛涼鞋,她也沒什麼理由讓他去穿外套。
“沒有。”她說,“快要五點半了,那是關門時間。對不起,我們得快點離開這兒,不然的話他們就會把我們鎖起來了。”
現在她開始為那樣一種可能性而擔憂了——她等了太久了,要走出樹林的話還有好長一段路呢,接下來穿過兒童娛樂區也有一段長距離,他們的時間非常緊。
“我們可以在遊樂場上停下,走過那座橋嗎?”林肯問。
“今天不行。我們可以明天再來。”
他點點頭,邁出沙坑,踩到稀疏的草地上。他不喜歡打破規則。如果動物園的工作人員說該回家了,他就會回家。
“你能幫我穿上鞋子嗎?”他問,“並且把我的小伙伴放到你的包包裡?”
她彎下腰去,把他腳上的沙子拂掉,接著把襪子套上他蒼白的腳丫和他又短又寬的腳背。她撕開他網球鞋上的粘扣帶,抬頭看向一隻落在一臂遠的紅雀。這裡的小動物們一點都不怕他們。有時候,她可以注意到幾米遠的範圍內有好幾隻麻雀或是花栗鼠,抑或是松鼠——在觀看林肯表演的戰鬥。
她把他的塑料伙伴扔進皮包。
“全部搞定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