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狄公與馬榮會合時,馬榮急急問道:“老爺怎的去了這半日,那老婦人都說了些甚?”
狄公揩揩前額的濕汗,然後登鞍上馬,低聲答道:“屋裡沒人。”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晨氣,接著又道,“我在茅舍內外搜了一遍,卻是一無所獲,以前本有一番猜測,如今看來應是想錯了。你我這就騎馬回客棧去吧!”
二人穿過荒地時,馬榮忽然抬起頭來,揚鞭指向前方,大聲叫道:“老爺快看那邊的濃煙!百姓們正在點火焚燒祭壇,鬼節就要過完了!”
狄公朝前一望,平地裡果然冒出大股黑煙,在空中翻滾升騰,不由說道:“不錯,陰曹地府的大門已經關閉。”舊日的鬼魂也終於消散。三十年前的那一晚,紅樓裡悄然生出一團暗影,從此盤桓不去,致使生者也活得陰郁黯淡。三十年後,這暗影終於絲絲縷縷盡皆飄入那座陰濕濁臭的茅屋內,此刻正盤踞其間,與一個亡故的老者和一個垂死的老婦同在,不久便會消散,散去後永不復返。
二人一路馳至永福客棧,狄公吩咐管事預備結賬,將馬匹交給馬夫照管,隨後與馬榮走回紅樓。
馬榮自去收拾行囊鞍袋,狄公坐在桌案旁,將昨晚親自撰寫的關於李廉自盡的案報從頭至尾查看一遍,又在關於秋月的案報中提筆加上結語,判定死因是由飲酒過量而引起的心病猝發。
狄公另給馮岱寫了一封短信,道是查明陶廣與秋月之死實乃一人所為,但是兇手業已死去,因此最好不再提起,並在信末述道:“聽聞李緯經大人身患麻風之癥,病勢垂危,頭腦昏亂,日前獨自行至樂園四近遊走,後病歿於老歌妓凌某所居之茅舍內。凌女亦是病入膏肓,一旦故去,命汝將茅舍連同二尸一並焚燒,以免疫病傳播,並將此噩耗報知李大人府上。凌女孤身一人,別無親眷。”接著署上名姓,重讀後附注一句:“又聞賈玉波已攜一女子雙雙遠走他鄉。人世情緣,各有分定,令嬡既秉弄玉之纔,自有蕭史深情報之。此君溫雅蘊藉,遠非浮薄浪子可比,願能慰其芳心,並祝日後共諧連理,琴瑟和鳴。”
狄公又取出一張紙來,給陶盼德也手書一信,道是已查出謀害陶廣的真兇,不過其人患病多年,備極慘苦,現已故去,“汝之父仇,已得天報,陶馮兩家重續舊誼,親上加親,如今再無窒礙。”
兩信寫罷後,狄公將其分別封起,題上“私信”二字,又卷起案報,一並納入袖中,起身對馬榮說道:“我們這就取道金華回蒲陽去,到了金華城,便將這案報交與駱縣令。”
二人出門朝大廳走去,馬榮一路提著鞍袋等物。
狄公結過賬目,將寫給馮岱與陶盼德的書信交與管事,命他即刻送出。
二人在中庭內正要登鞍上馬,忽聽街上一陣鑼響,還有人大聲叫道:“讓開,讓開!”
隻見十二名汗流浃背的轎夫抬進一乘大官轎,後面跟著一隊衙役,手中高舉大紅執事牌,上書“金華縣衙”字樣。班頭恭敬地掀開轎簾,駱縣令施施然邁步走出,身著輝煌耀眼的墨綠官服,頭戴烏紗帽,手持一把小巧折扇,正搖晃得起勁。
駱縣令一見狄公,立時邁著碎步急急奔到近前,欣然叫道:“仁兄一向可好?樂園花魁居然莫名猝死,真是好不嚇人,一州之內到處都在議論哩!小弟我一聽說這消息,立即不顧暑熱又趕了回來,當然今番不會再有額外的公事煩勞仁兄了!”
“賢弟聽聞秋月小姐的死訊,一定十分震驚。”狄公淡淡說道。
駱縣令狡黠地溜了狄公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對美貌女子向來深感興味,仁兄想必也是心知肚明!‘凡塵濁路上,鮮麗傲群芳。得沐此光艷,怡然入夢鄉’——這是小弟的新作,仍須琢磨推敲一二,想在末句中找出比‘入’更好的字眼來,不過總還不算太過拙劣吧?且罷,那可憐的秋月姑娘因何遭此不幸?”
狄公將一卷文書遞給駱縣令,“賢弟請看,所有公文都在這裡。我原本打算途經金華縣城時轉交與你,既然此刻重又晤面,自當立時奉上,然後便可一路徑回蒲陽了。”
“那是當然!”駱縣令合起扇子,隨手插在腦後的衣領間,迅速翻開文書,一邊瀏覽前一份案報,一邊不住點頭,口中說道:“可見仁兄也證實了小弟關於李廉自盡的推斷,我就說過隻是例行公事而已。”
駱縣令又看過秋月之死的案報,確認自己的大名未被提及後,贊許地點點頭,重又卷起文書,滿意地笑道:“仁兄果然手段不凡!寫得也甚為周詳,小弟自會一字不改便呈給刺史大人——內容定當一字不改,隻是在我看來,文風未免沉郁了些,不如略加改動,看去更為輕快易讀。如今的京師大員們對於所謂今文體皆是喜聞樂見,仁兄也不妨稍稍詼諧一二——不消說隻是些微即可。其中自然也會提到你的鼎力相助。”說罷將文書納入袖中,又問道,“不知是誰害得花魁喪命?想必仁兄已將那人抓獲,正羈押在裡長公署內?”
“待賢弟讀完了後面的案報,”狄公和緩說道,“自會明白花魁秋月乃是死於心病猝發。”
“不過眾人都道是仁兄拒不接受仵作當日的說法!他們管這叫紅樓之謎。老天,你不至於是要我繼續勘查此案吧?”
“確有類似謎團一般的莫測之處。不過關於意外身亡,我列出的證據十分確鑿,上峰看罷定會同意如此結案,賢弟大可放心。”
駱縣令長吁了一口氣,總算放下心來。
“還有一事須得料理,”狄公又道,“你自會看見裡面還有一份古董商溫源的自供狀,他不但在公堂上做偽證,還毒打過一名歌妓,本該身受鞭刑,不過此刑定會要了他的老命。賢弟不妨讓他示眾一日,發出告示曰暫不發落,一旦再有過失,定會嚴懲不怠。”
“小弟樂意照辦!那老賊店內頗有些上好的古董,隻是價錢貴得離譜,這下想必可以殺一殺價了。仁兄一番襄助,小弟實在感激不盡,奈何你即刻便要動身,實在可惜得很。我不定會在此地稍事停留……細究一下這幾樁案子的結果。昨日又新來了一名歌妓,仁兄可曾一睹芳容?還不曾見過?聽說人物足色,纔藝精湛,歌喉婉轉,渾身上下也是……”駱縣令說到此處,翹起蘭花指輕捻髭須,面帶微笑沉吟不語,忽又審慎地瞥了狄公一眼,揚起雙眉,傲然說道,“仁兄居然沒能揭開紅樓之謎,令小弟不免有些失望。你可是一州之內最負盛名的勘案行家,一向以為真能在杯酒談笑之間便尋出真兇哩!”
“名實未必總是相符!”狄公說著苦笑一下,“愚兄這便上路了,還望賢弟以後能去蒲陽一聚,你我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