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仰今桐生家後代子孫所收藏之輝勝像,南蠻胴①搭配黑革連綴的鎧甲袖,鎧甲下連護腿甲;頭盔兩旁有宛如水牛角的巨大裝飾,右手持朱紅指揮扇,置於膝上的左手大張,拇指按著大刀刀鞘,足蹬毛靴,雙腳盤於虎皮墊上。若除去甲冑,也許能一窺體格,可惜如此裝扮僅能瞧見容貌。戰國時代的英雄畫像大多像這樣全副武裝。觀看歷史圖鋻常出現的本多平八郎②、榊原康政③等人之像,都非常類似,無不看起來威風凜凜,又讓人覺得有點怒氣衝天,仿佛旁人近身不得的緊繃模樣。
史上記載,輝勝去世時年四十三歲,此像看起來比較年輕,約莫三十五到四十歲。容顏予人的印像是雙頰豐滿,顎骨四方,絕非丑男之流,隻是臉部比例,眼鼻口較大了些,不失英姿煥發,乃豪傑之相。虎目圓瞪,直視前方,雙瞳幾乎頂著頭盔前沿,更讓人感受到炯炯目光威勢逼人。鼻梁上方、雙眉之間隆起一小塊肉,仿佛另一個小鼻似的,皺成一條深粗橫紋。鼻翼兩側到嘴角也有深刻的法令紋,表情像是在舔著什麼苦味一般,不甚和悅;鼻子下方與下顎前方則散亂著些許胡須。
令容貌更添威嚴的,毫無疑問是那身盔甲。如前所述,頭盔兩側有水牛抱角聳立,盔前鎬形臺立著踩踏小鬼的帝釋天像。再看鎧甲,部分是南蠻胴,這也令人略覺異樣。我對這方面不太清楚,但所謂的南蠻胴,據說是天文④年間種子島傳人槍支時,由荷蘭人或葡萄牙人帶來的西式武具之一,其如桃子中分為二,分割處高高隆起,下部繞到背後,短小縮身的一種鳩胸胴。這種鎧甲在戰國時代頗受武將珍視,甚至後來內地也有仿造品出現,因此輝勝身著此裝別無異常之處,隻是畫此像時,特別選了這副裝束,是否別有意義?再說到,此像是輝勝生前親命畫師所作,或是逝後某人搜尋記憶而繪出輝勝生前模樣,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都可看出輝勝特別鐘愛這套鎧甲,最常穿用,應是毋庸置疑。
如果單從歷史流傳的武州公形像來觀看這張肖像畫,腦中仿佛隻浮現如本多忠勝或榊原康政等豪傑的影子。但是既已知曉輝勝公的弱點及不為人知的性生活秘辛,再加端詳,不知是先人為主的心理作用抑或如何,總覺得那英姿煥發的外表底下隱藏著某種不安——或說是武州公靈魂深處的苦悶吧,那威風凜凜的武裝後面隱約浮現一股難以言喻的陰郁。例如那瞪大若牛鈴的眼睛、緊閉的唇、怒氣衝天的鼻及肩膀,就像出柙猛虎令人畏憚,然而再仔細一瞧,又似風濕患者忍耐刺骨疼痛時的扭曲表情。還有那稱為南蠻胴的鎧甲,以及飾有水牛抱角與帝釋天的頭盔,假使別有心機地解釋,是避免暴露內心弱點纔故意作的威嚇性裝扮也不一定。此外,虛張聲勢的甲冑武姿為這原本異樣的裝束更添一分不自然之感,怎麼看都不甚恰當。原本穿著鳩胸胴鎧甲應該配張西式座椅,武州公卻盤著雙腿,使得胴體部分特別突出,更顯怪異。簡單說,感受不到鎧甲下縱橫沙場所鍛煉出的虎背熊腰,反倒像鎧甲和身體分離,而非穿在身上。鎧甲本是保護己身威嚇他人的武具,但武州公穿來卻像綁手綁腳的枷具。
自此角度觀之,武州公的容貌看似無比悲壯,卻又黯然神傷,一介驍勇武將之姿卻映現為在殘苛桎梏下呻吟的囚犯。再深入端看,盔前踩著小鬼的帝釋天像,本為武州公神武英勇的像征,現在那遭到強制壓迫、苟延殘喘的小鬼卻仿佛暗示了他脆弱的一面。當然畫師並無此意,對其秘密應是一無所知,僅是如實描繪而已。
箱內還有一幅和此畫成對之作,乃武州公夫人肖像。兩幅皆無落款,但應可推定出自同一時期同一畫師之手。夫人是與桐生家同屬大名階級的池鯉鮒信濃守之千金。出閣後協助夫君,賢良溫婉,夫君去世後削發為尼,法號松雪院,受娘家池鯉鮒家照顧,但因夫婦膝下無子,晚年淒寂,夫君他界後三年也往生了。
日本歷史人物的畫像,若描繪男子,常能掌握其神韻,佳作亦多;但女性之像卻多為彼時理想佳人翻版,或無太多特色。端詳這位夫人的肖像,眉清目秀容姿端麗,隻是比較其他大名夫人之像,亦所差無幾。換言之,若說畫中人是細川忠興①或別所長治②夫人,觀者印像應該也無甚差異吧。
這類型美女的容貌,常伴著一種蒼白的冷峻。夫人也是如此。
盯視肖像那塗著白色顏料、已然星點斑駁的臉頰,即便是豐滿多肉的圓臉,看來也生氣全無。挺直若雕刻的鼻梁亦是如此。特別是眼睛,眼眶長而細極,端莊威嚴的眼皮底下閃爍著青冷雙瞳,透露出高雅聰慧之同時,也令人不寒而栗。那個時代的大名夫人都在稱為“北之方”的光線不足的內殿過著單調生活,因而都是這一號表情吧。想到夫人一生在寂寥、無趣、欲哭無淚的孤獨中度過,再觀其像,似乎也有幾分如此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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