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婉
胡豐登向周校長報告了杜愈之和孟一桴的關繫。
這是胡豐登考慮再三之後的決定。既然周校長遲早是要知道這事的,那晚知道不如早知道。與其讓孟一桴到時抖個大包袱出風頭,不如現在就把他的包袱捅破了。好比讀小說,先讓讀者知道結局總是大煞風景的事,他胡豐登現在就要煞孟一桴的風景。孟一桴不是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嗎?他偏不讓,驚什麼驚!又不是舊時新娘子進洞房,還要故弄玄虛地弄個大紅蓋頭等人掀。他干脆先給他掀了,省得周校長抬貴手,也省得周校長拍案驚奇。周校長這個人,性情有些衝動的,萬一覺得杜愈之傾國傾城,驚艷了,說不定當下就把古典文獻研究中心的主任許給孟一桴了。這可不行,胡豐登不願意這樣,他現在兼著古典文獻研究中心主任的位置,中心一年的經費也有十幾萬呢,十幾萬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還是能為中文繫做一些事的,比如請外校的專家來師大給中文繫的學生做學術講座,如今請個學術角兒過來,可不簡單,少說也要幾千的,有的是名角,就要上萬了;或者買些珍貴的文獻資料,一套《域外詩話珍本叢書》,四千六呢,加上另一本姊妹篇《中國詩話珍本叢書》,加起來也要上萬了。現在這兩套書就放在他的書房,作為他主要的參考書。事實上,靠了那套《域外詩話珍本叢書》,這幾年他已經寫了好幾篇論文了;當然,最有意義的事情,還是文化考察,胡豐登最熱衷做這項工作,雖然比較辛苦,卻也值得。他去年就去了臺北,對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繫暨研究所做了為期三天的考察,時間不長,收獲卻很大;今年他正計劃去日本的早稻田大學考察,那兒的秋田一郎教授已經答應給他寄邀請函了。秋田教授是研究唐代詩歌的,重點研究白居易。白和十年,貶到江州做司馬,寫下了著名的《琵琶行》。而胡豐登就是江州人——在唐代的行政區劃裡叫江州,現在叫九江了。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他家就在潯陽江邊,楓葉也還在,荻花也還在,秋天也還在,如果秋田教授願意過來,依然能感受到千年以前白居易詩歌裡的古典意境。當然,秋田教授是不能過來的,他年紀很大了,又痛風,不宜鞍馬勞頓,所以他願意效犬馬之勞,到日本去,把白居易詩歌裡的意境娓娓描述給秋田教授聽。聽說秋田的中文很好,能說能聽,還能寫古體詩,尤其他的五言絕句,寫得很好,很有白居易的韻味呢,被早稻田的學者譽為日本的白居易呢,所以胡豐登不用擔心兩人會有語言交流的障礙。當然最好是四月,櫻花盛開的日子,他和秋田徜徉在櫻花樹下,要穿和服,和服接近唐代的服飾,比較有感覺,他們一邊賞櫻花,一邊談論白居易及白居易的詩歌,這是何等的風雅!絕對是學界的盛事,應該載入中日學術交流史冊的,也要載入白居易域外研究的史冊。如果孟一桴來做古典文獻研究中心的主任,這些不是都要化成泡影?孟一桴能讓他用這兒的經費去日本和秋田交流?估計不能。孟一桴這個人,和瀋岱宗不同,瀋岱宗看上去頡頏得很,其實反倒好搞——那些動不動就逞口舌之快的人,一般都好搞,這是他的理論和實踐經驗。理論經驗是從《紅樓夢》裡來的。他一直不把《紅樓夢》當愛情小說來讀的,而是當官場小說讀——清代的小說,其實都是官場小說,大觀園絕對就是官場的隱喻,而那群衣香鬢影的裙釵,就是一群政客。高明的政客,永遠都是些溫文爾雅的人,如薛寶釵。林妹妹自以為冰雪聰明,諷刺這個,又諷刺那個,結果呢,耍嘴皮子的結果是被上上下下整得吐血而死。而薛寶釵什麼都不說,溫文爾雅地在大觀園撲著蝶,最後把寶玉搞到了自己手裡。寶玉不就是玉璽嗎?孟一桴有可能就是那種人,他和薛寶釵有著一樣的脾性,溫文爾雅的,不聲不響的,所以更要小心提防。古典文獻研究中心的主任位置給誰也不能給孟一桴,當然可以用它做釣餌,不然,怎麼讓孟一桴在杜愈之這事上賣力呢?等魚上了鉤,再撤餌,讓孟一桴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事光想想,就讓人振奮。一振奮,胡豐登又按捺不住地和莊瑾瑜燕婉了一回——其實是胡豐登的一回,莊瑾瑜的半回。每回當胡豐登心滿意足戛然而止的時候,莊瑾瑜還是意猶未盡。如一尾擱淺在岸上的魚,鰓鰭全張,迷離恍惚,要死要活。但胡豐登竟然很自得地說,他是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他不可不止了,但莊瑾瑜沒止呢,怎麼辦?沒辦法。事後胡豐登還會十分溫存地問她,好不好?莊瑾瑜隻得說,好。不好能怎麼樣?能讓胡豐登再接再厲?不可能。這種事情,男人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她不想讓胡豐登再而衰三而竭,她從來不是個涸澤而漁的人。
之後她會安慰自己,有半回總比沒有好,何況這次的半回,是意料之外的驚喜,簡直和白得差不多!莊瑾瑜一時幾乎要感激孟一桴了。她沒想到,孟一桴竟然還有這個功能,簡直比淫羊藿都有效——胡豐登是服用過淫羊藿的,是莊瑾瑜偷偷放在山藥枸杞骨頭湯裡的。有段時間,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胡豐登的情緒和身體都十分萎靡,因為趙素槐。趙素槐也是中文繫的老師,也是朵奇葩,一直不結婚,為什麼?因為他的人生理想是先治國,後齊家。儒家以為知識分子的人生秩序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趙素槐認為這不對,大大地不對,嚴重地不對,嚴重到禍國殃民的程度。家是什麼?是溫柔鄉,是最消磨男人意志的地方,一個男人齊家了,怎麼還有力氣去治國?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唐玄宗那麼一代君王,齊家的結果也是安史之亂。所以他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要齊家,不要春宵,要治國。
趙素槐治國的第一步,是和胡豐登一起競聘教研室主任,第二步是和胡豐登一起競聘繫副主任,第三步是和胡豐登一起競聘古典文獻研究中心的主任,都失敗了,全部敗在胡豐登手下。“既生瑜,何生亮?”趙素槐憤憤而言,每次看見胡豐登都橫眉冷對,但胡豐登對趙素槐的態度一直十分友好,這是胡豐登做人的原則,魯迅說,要痛打落水狗,但胡豐登不喜歡痛打落水狗。他是有同情心的人,人類最偉大的情感不是同情心嗎?所以他一有機會就對趙素槐表達同情,特別在周校長面前——周校長是知道趙素槐的,偶爾談起他還會開玩笑地問,你們繫那個趙治國怎麼樣了?他們背後都叫趙素槐為趙治國的。每次他都很認真地替趙素槐美言幾句。因為這個,周校長一直認為胡豐登做人厚道。周校長為此不止一次稱贊他說,君子以厚德載物。他暗暗得意,打算一直同情趙素槐。但沒想到,沒法一直同情了,因為趙素槐竟然上了個國家項目,還是國家重點項目,項目經費高達三十萬,加上學校一比一的配套經費,六十萬了。這在中文繫是鴻蒙初闢的事,整個人文學院之前隻有哲學繫的繫主任上過國家重點,為此哲學繫一直牛皮哄哄的,每次都會拿這事擠對中文繫,按說這次中文繫應該報仇雪恨揚眉吐氣了。但胡豐登一直都蹙了眉,他牙痛,打知道這個消息後他的牙就莫明其妙地痛了起來,牙齦紅腫,把左臉腫成了屁股般。陳季子也不知為什麼沉默寡言神情肅穆,有人說是因為他和陳師母吵了嘴,也有人說是因為他和兒媳吵了嘴。總之,兩個主任對趙素槐的事反應都相當冷淡,隻在繫裡的例會上輕描淡寫地提了句,之後就再也沒下文了,繫科研秘書小顏請示主任陳季子,要不要在人文學院門口掛個橫幅,上面寫:熱烈祝賀中文繫趙素槐老師什麼什麼的。之前哲學繫就是這麼干的,那大紅橫幅在學院門口掛了好幾個星期。但陳季子不表態,陳季子說,這事你去問胡主任吧。小顏年輕,沒有眼色,果然去問胡主任,胡主任和顏悅色地看著她說,好,很好,不過,小顏老師,這會不會,會不會有點兒不謙虛?那就是不同意了,胡主任不同意這事。這是胡主任說話的方式,他和手下說話每次都這樣,先肯定,“好,很好”,再用問句的形式表示和你商量,其實沒有問的意思,而是委婉地否定。越委婉,越否定,小顏知道主任的這種習慣。但小顏不明白的是,胡主任為什麼不同意呢?中文繫的科研取得了這麼重大的成果,不應該宣傳宣傳嗎?怎麼就不謙虛了?
周校長後來還是知道了這事,問起趙素槐,周校長說,那個趙治國現在是不是齊家了?上了國家重點,也算另闢蹊徑治國了嘛。周校長的語氣,這回雖然還是調笑,但調笑裡沒有以前的嘲諷了,而是有了愛溺的意思,似乎真的關心起趙素槐的個人問題來了。胡豐登強顏歡笑,幾乎沒有心情再替趙素槐美言了。
甚至在學校的大會上,周校長有一次都點名表揚過趙素槐。說趙素槐老師無限忠誠於偉大的教育事業,號召老師們學習趙素槐老師的這種事業精神。胡豐登一時間幾乎有些倉皇了,哲學繫的何理智,就是因為那個項目纔上的繫主任。周校長不會一念之間在中文繫也歷史重演吧?
胡豐登不禁憂心忡忡,忡忡到有好幾個月沒有和莊瑾瑜燕婉了。莊瑾瑜十分擔心胡豐登的身體,於是在湯裡開始偷偷放淫羊藿了——這是一個叫“半面妝”的網友教她的。“半面妝”是中醫學院畢業的,卻沒做中醫,而是利用她豐富的中醫知識,開了家養生菜館,是私人會所性質的,專門給上了年紀又有錢的男男女女做各種養生菜——尤其是那方面的養生。她開了博客,經常寫些小文章,介紹養生知識,其實是給她的養生菜館打廣告。莊瑾瑜一直是她的粉絲,粉了好幾年,終於把“半面妝”粉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胡豐登的身體狀況,“半面妝”了如指掌。胡豐登振奮了,“半面妝”知道。胡豐登萎靡了,“半面妝”也知道。莊瑾瑜在“半面妝”這兒,從來不諱疾忌醫。“半面妝”說,淫羊藿這種藥對治療男人萎靡特別有效,再萎靡的男人,服上一個療程後,都會由繞指柔變成百煉鋼了。一個療程是半個月,但胡豐登卻頑固,連著服了兩個療程,卻依然還是繞指柔,莊瑾瑜都有些慌了。要不是後來趙素槐出了事——他差點把整個人文樓燒了。他在辦公室用電爐子煮粥,一直以來,趙素槐都以辦公室為家的,那間十二平方米的辦公室,被他因陋就簡地充分利用了。他把它既當書房用,又當臥室用,還當廚房用。但隻有一樣功能,它陋簡不得,那就是衛生間。每當趙素槐內急,他就不得不跑到樓裡的另一側去。人文樓的廁所,統統在最東面,而趙素槐的辦公室,在最西面,兩者之間的距離,足足有五百米。而且,趙素槐如廁時有個習慣,一定要看書,邊看書,邊如廁,不然就不順暢。這其實也是許多老師的習慣。結果,那天趙素槐看書看入迷了,忘記了辦公室的電爐子上還煮著粥呢,甚至忘記了自己在如廁呢。當時是傍晚,樓裡幾乎沒有人。要不是收發員及時發現——他平時總貓在他那間收發室裡的,看電視,看報紙,但那天他正好出來看樹。人文樓前有棵柚子樹,死了多年了,那些天竟然有重生的痕跡,軀干開始變得有些苔綠了,他正驚奇呢,一抬頭,看見四樓的一間窗戶裡濃煙滾滾,他迷茫了半分鐘,突然反應過來那是著火了,於是拿著滅火器十分驍勇地衝上了樓。這事周校長後來當然也知道了,知道後覺得十分惋惜,這個趙治國的腦子這麼迷糊,還怎麼治國?周校長這麼說,意味著趙素槐的政治前途完了。胡豐登的身體這纔不治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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