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Chapter 02
瑪吉/ 1919 年
我的外婆瑪格麗特·皮爾斯(瑪吉)是一個典型的空想家,剛到會寫作的年齡,她就開始記錄自己的幻想了。有些是探險小說,多數是愛情故事。她幻想著以後可能遠走高飛,經歷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未來一片坦途,並過上夢想中的生活。她把這些都一一記錄下來。 外婆以為初次社交亮相會開啟她的人生,同樣地,我以為婚後我會開始嶄新的生活。她相信沒到亮相的那一刻,她的人生仍是一朵羞澀的蓓蕾,靜待成人禮之時含苞綻放,繼而帶著精心呵護的骨子裡固有的狂野,迎來她夢想中的一切:愛情、美貌、歷險和藝術。
當然,事情並不是這樣發展的。事實上,假如外婆和我能多加考慮,早就能發現,初次的社交舞會和婚禮都是自由的反義詞:我們的未來覆上了一層溫文爾雅的水泥外衣,凝固成我們自小生長的家庭和社會的模樣。但在當時,舞會、婚禮看起來都是讓人大放異彩的好機會,我們又怎會拒絕呢?
那是一個寒風呼嘯的冰冷鼕日,瑪吉在華盛頓首次亮相於社交舞會。天氣太過寒冷,雲朵都不見了蹤影,朗朗夜空中,幾顆星襯著黑幕熠熠發光。一周前,瑪吉剛結束了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回到家裡。在課堂上度過的幾個月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她一直憧憬著她在酒店階
梯上款款而下,向眾人行隆重的屈膝禮的那一刻。一切都從此改變,命運的轉盤開始轉動起來。
瑪吉難抑激動,所以沒什麼食欲。她突出的鎖骨很漂亮,顴骨很高,臉蛋粉撲撲的。她讀書、做針線活,嘗遍了一切方法打發這幾個小時,但就是沒辦法老老實實地坐著。她反復地踱步到窗前,看人行道上的路人步履匆匆,低著頭抵擋凜風。這種天氣讓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地想趕回室內,因此整個場景看起來就像加速快進了似的。汽車在街頭疾速飛奔,轉角處的電車嗡鳴著馳騁而過。但當她離開窗戶、看向時鐘時,時間又仿若停滯了一樣。
終於到了五點鐘,她衝上樓,跑進房間。她已經脫下白天穿的裙子,換上了緊身胸衣和襯裙。這時女僕內莉進來了。
禮服帶著花香從她的頭頂落下,絲綢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內莉在掛裙子時往裡放了一些玫瑰花瓣,瑪吉將手一伸進袖子,幾片花瓣就翩然掉落。這件禮服用色澤最淡的米色絲綢制成,領口處開成大V。禮服的袖子很短,並不適合這個時節。瑪吉有一雙長長的白色手套,戴上肯定會讓她手心冒汗。但這條裙子最迷人之處在於那些精致的粉色絲綢玫瑰,它們穿過胸衣,一直拖曳到裙擺處,淡粉色的花骨朵兒還映襯著片片綠葉。在瑪吉看來,這條裙子就像生機勃勃的花園。
高中和大學時代的其他女孩都有追求者,甚至有情人,瑪吉從未想像過這種事情會發生在她身上。她的父母會一次又一次地阻止這種追求,何況她周圍還有像伊麗莎白·塔布、露辛達·斯賓塞這樣精致的小女人,她們有著影星瑪麗·碧克馥一樣嬌俏迷人的笑容,還如同
影星格洛麗亞·斯旺森一般顧盼生輝的眼眸,誰還會留意她呢?但那天晚上,聽著絲綢摩擦襯裙的沙沙聲,她翩躚走下樓梯;盡管擔負著一頂頭飾的陌生重量,她依然高高地昂起頭。她覺得自己可能終於等來了一次值得被凝視的機會。就是今晚,她心想。她的人生就要在今
晚開啟。
……
第三章
Chapter 03
瑪德琳/ 1999 年
菲利普走了,他沒能看到自己脫口而出的威脅對我的影響。他灌完酒,怒氣衝衝地去了書房。我愣愣地站在廚房裡,回過神後又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臥室,隨手抓了一把胃藥來安撫自己的胃。當晚我輾轉反側,他那一側床始終空著,即使我額外拿了一床毛毯裹住自己,也無法讓自己暖和起來。天剛泛起魚肚白時,我纔終於迷迷糊糊地入睡。醒來時頭腦昏沉,無所適從。我輕聲穿過客廳,悄悄打開書房的門,菲利普不在。他的鑰匙和錢包也沒有放在前門。雖然是周末,但他仍可能去了辦公室。也許隻是為了躲開我。我必須和他談談,必須道歉,必須把一切拉回到正軌上。無論有多少怨言,真要談到這樁婚姻的話,我不可能離婚的,我不能離婚。我承認,我很失敗,一點都不討人喜歡,對菲利普終究也談不上有多好。但離婚的話,我會羞憤而死的,我的母親也會感到恥辱。我不能離婚。
我一次次地撥打菲利普的號碼,那是他辦公室的號碼。但沒有人接聽。
他動真格了?這段婚姻真的完了?我抬起手,掐住自己的喉嚨,想要動手卡住那裡的呼吸。
我該怎麼辦?假如沒有菲利普,我會是誰?沒人會娶我。我會被迫離開斯坦布勒,離開芝加哥,離開芝加哥河北那一排排畫廊。我再也不能在那裡漫步數小時,欣賞十幾幅具有改變一切力量的畫作了。我必須回到家鄉馬格諾利亞,回到母親身邊,回到婦女協會,回到那些潮熱的夏天裡,在人生的廢墟中行走,在往昔的失敗中煎熬。
馬格諾利亞。維護親情的歸家探母之旅即將到來,我原本還對此心懷恐懼,但這次和菲利普的口角已經磨滅了這種懼怕。三個小時後,我就應該坐在飛機上。但我現在不能走,對吧?我必須留下,和菲利普把事情說清楚。但很明顯,他並不想見我,也不想和我談。
但也許我走了,把菲利普晾一段時間,他會冷靜下來。那天晚上,我隻是太郁悶了,又一次沉浸在想要畫畫的愚蠢想法中,還被那件緊得過分的裙子勒著(菲利普說中了,我喫多了餅干,他總是對的),被迪皮·斯托克頓怡然自得的姿態所激怒。他會冷靜下來的,就像我一樣。菲利普的性子總反復無常,像被寵壞了似的,有時我發現最好的方法就是任由他去,最終他會厭倦自導自演,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與我和好如初。我也不會對母親訴苦,哪怕隻抱怨一個字。她和菲利普的關繫很要好,假如讓她知道我又和他吵架了……
好吧,我不會再想這件事了,事情會好轉的。我從衣櫥裡拖出行李箱,開始默默地收拾行李。我會離開一個星期,等我回來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會忘記關於離婚的事,我會忘記曾經吞噬我的那股怒氣,忘記因為他對待我的方式而產生的憤懣,忘記他提起想要孩子的話題時我心裡無法否認的厭惡感。馬格諾利亞的天氣很溫暖,即便沒人想看見我裸露出r乎乎的手臂,我也會換上短褲和無袖襯衫。那裡的空氣中飄浮著太多的花粉,幾乎讓我無法呼吸。我和母親一見面,一天之內肯定會吵一架,但在這裡則不可能。我拿走了一瓶快喫完的胃藥,在去機場的路上,我用牙齒把它們磨成細細的粉末,抵在舌頭上。我的胃憤怒地扭扯著,我能感受到它的陣陣痙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