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很沉靜的女人,兩隻灰色眼睛裡含著無可奈何的溫良的頑強勁頭兒,好像是一匹累得筋疲力盡的母馬在拉車上坡,自個兒明知拉不動了,可是依然得拼命地往上拉!
我來到她家的第四天早晨,當她的孩子們還沒有睡醒的時候,我就到廚房裡幫著她洗菜。她小心翼翼地輕聲問我說:
“您上這兒來打算干什麼?”
“念書,來上大學。”
她把兩道眉毛往上一揚,跟著腦門上的黃肉皮也往上一皺,菜刀切破了她的手指頭,她忙用嘴吮著傷口的血,全身跌落到椅子裡,馬上又跳了起來,叫道:
“噢唷!見鬼……”
她用手絹裹好切傷的手指以後,誇獎我說:
“您倒挺會削土豆的!”
哼!這還能不會!我順便跟她說了我先前曾經在輪船上做過幫廚的事。她又問:
“您想,您憑這點兒就能上大學了嗎?”
當時我還不懂什麼叫做挖苦人。我把她的問話當真了,就一五一十地對她講出我計劃好了的行動步驟,還說,經過這麼一努力,科學殿堂的大門就會向我敞開。
她嘆息了一聲,叫道:
“噯!尼古拉!尼古拉……”
正當這時候,尼古拉走進廚房來洗臉了。他睡眼惺忪,亂發蓬松,照例是高高興興的。
“媽媽!包一頓肉餡餃子喫多好啊!”
“嗯,好吧。”媽媽順從地回答。
為了想趁機會炫耀一下我的烹飪知識,我說,要是包餃子的話,那點兒肉可太瘦,也太少啦。
這下可惹得瓦爾瓦拉·伊凡諾夫娜生氣了。她狠狠地搶白了我幾句,羞得我滿臉通紅,耳朵發脹。她把手裡的幾根胡蘿卜丟到櫥桌上,一扭身就走出去了。尼古拉向我遞眼色,解釋媽媽的行動說:
“不高興啦!……”
他在板凳上坐下來,繼續對我說:女人都比男人愛生氣。這是她們的天性,關於這一點,好像有位瑞士的大學者作出過鐵一般的論證,英國人約翰·斯圖爾特·穆勒約翰·斯圖爾特·穆勒(1806—1873),英國經濟學家和哲學家。也談起過這個問題。
尼古拉很喜歡教我,每逢適當機會,他就來給我灌輸一些生活必需的知識。我對他的話,總是洗耳恭聽。後來,我竟把佛克、拉羅士佛克和拉羅士查克林佛克(1819—1868),法國物理學家。拉羅士佛克(1613—1680),法國作家。拉羅士查克林(1772—1794),法國大革命時期保皇派的首領。這三位古人混成了一個人。我也弄不清是誰砍了誰的頭:是拉瓦錫拉瓦錫(1743—1794),法國化學家。法國大革命中被反革命派殺害。砍了杜模力杜模力(1739—1823),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將軍,保皇派。的頭呢,還是反過來杜模力砍了拉瓦錫的頭?這位青年好漢,真誠無私地想“把我教導成人”,他也蠻有把握地答應要這樣做。可惜他沒有時間,更沒有條件來認真地好好教我。他那種青年人的輕佻浮躁和隻顧自個兒的作風,也使他看不見可憐的媽媽是怎樣終日操勞、煞費苦心地支撐家務。他的弟弟是一個又遲鈍又沉悶的中學生,就更覺察不出這一點了。我倒是早已乖覺地看出了這個主婦的那一套復雜的廚房經濟和化學戲法。我清楚地看見她的手法多麼巧妙:天天總得想法兒喂飽自家的兩個孩子,另外還要養活我這個其貌不揚、舉止粗野的流浪兒。自然,分給我的每一片面包,就跟一塊石頭一樣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開始想去找點什麼工作干。為了免得在她家裡喫閑飯,我每天一清早就跑出去,遇上刮風下雨,就暫時躲到那片火燒場的荒蕪的大地窖裡,悶坐在裡面聽著大雨滂沱和狂風吼叫,聞飽了死貓死狗的臭味,我這纔覺悟到:上大學——不過是一個夢想罷了,要是當初我去波斯,也許比到這兒來還好些吧。於是我就把自己幻想成一個白胡子的老法師,能叫每粒谷子長成蘋果那樣大,能叫每個土豆長到一普特重,總之,我為了這大地,為了這不光我一個人窮苦得走投無路的大地,幻想出了不少為民造福的好事情。
我已經學會了幻想許多奇異的冒險和偉大的英雄事業。在生活困難的日子裡,這些幻想對我很有幫助。可是苦難的日子真不少啊!所以我就變得更會幻想了。我並不期待別人的救助和偶然的幸運,我的意志逐漸磨煉得頑強起來;生活條件越是困難,我就覺得自己越發堅強,甚至越發聰明了。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人是在對周圍環境的不斷反抗中成長起來的。
為了不致挨餓,我常跑到伏爾加河的碼頭上去。在那兒容易掙得十五到二十戈比的工錢;在那兒,我混入那些裝卸工、流浪人和無賴漢們中間,覺得自個兒好像是一塊生鐵投進了燒紅的爐火裡一樣,每天都給我留下許多又強烈又深刻的印像。我看見那些狂熱露骨、生性粗野的人,在我面前旋風般地轉來轉去。我歡喜他們對現實生活敢於憎恨、對世界的一切敢於敵視嘲笑、對自己又滿不在乎的樂觀態度。由於我過去的生活經歷,使我很容易跟他們接近起來,願意加入到他們那個厲害潑辣的圈子裡去。想到我曾經讀過的勃來特·哈特勃來特·哈特(1839—1902),美國小說家。的作品和許多“低級趣味的”小說,就更加激起我對這些人的同情。
有一個職業小偷巴什金,原先是師範學校的學生,現在是一個受盡折磨並且患了肺病的人,他很乖巧地勸我說:
“你為什麼老像個姑娘那樣畏畏縮縮的呢?難道是害怕人家罵你不老實嗎?對姑娘說來,老實永遠是她的美德。然而,對你——不過是一條鎖鏈罷了。公牛倒挺老實,那是因為它喫飽了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