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像是做過了一場可怕的惡夢,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出現在眼前的一片火紅火紅的光芒,期間還交叉著一根根黑色的粗線條。我仿佛還聽到有人低低地說話,聲音很空洞又很模糊,就好像被風的聲音和流水的聲音湮沒了似的。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躁動和不安,還有一種恐懼感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襲來,使我變得不知所措。我感到似乎有人在扶我起來,摟著我坐好。以前從沒有人似這般溫柔地抱過我,摟過我。我自然而然地把腦袋靠在枕頭上,要不就是哪個人的胳膊上,心裡覺得舒服極了。
又過了一會兒,我心裡那團困擾著我的迷霧纔逐漸散開。這時我纔弄明白,我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剛纔那片火紅火紅的光芒是嬰兒室的爐火。現在已經是晚上了,桌子上隻點著一支小蠟燭。白茜端著臉盆站在我的床邊,而一位先生則坐在床頭旁的一把椅子上,正俯身望著我。
我終於看清楚,屋子裡的這位先生不僅不是蓋茨海德府的人,而且跟裡德太太也沒有任何關繫,我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全感。比起阿博特,我覺得白茜沒有那麼讓人討厭,但我現在還是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仔細打量起那位先生的樣子。哦,其實我是認識他的,他就是藥劑師勞埃德先生,有時候家裡的僕人生了病,裡德太太會把他請來。她自己或者她的孩子們生了病,她會請一位真正的大夫來。
“還認得我是誰嗎?”他親切地問道。
我點點頭,小聲地說出他的名字,還對著他把手伸過去,他微笑著握住了我的手,說:“別擔心,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好了。”說完,他溫柔地扶著我躺下,轉過身叮囑白茜要特別留心我,尤其是在晚上,不能讓我受到過多的打擾。他還安慰我說明天還會來看我,然後就離開了。我覺得有點難過,因為剛纔他在的時候讓我有種安全感,我感覺自己好像又有了朋友。而當他走出房間關上門以後,光線好像都變暗了,一種沒有辦法用語言形容的悲傷壓著我的心。
“小姐,你現在想睡嗎?”白茜的口氣聽起來非常溫和。我簡直有點不敢回答她的問題,生怕她突然會變得暴怒、粗野起來。我小心翼翼地說:“是的,我試試看。”“你想在睡前喝點水或者喫點其他什麼東西嗎?”“不用了,謝謝你,白茜。”“那好吧,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我先去睡了。不過,要是你晚上需要什麼可以隨時叫我。”白茜的態度簡直讓我震驚,我鼓起勇氣提了個問題。“白茜,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生病了嗎?”“我覺得你可能是在紅房子裡哭的時間太長,所以纔生病了。放心吧,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沒事。”白茜回到我隔壁的女僕房去了,我聽見她在抱怨:“薩拉,你跟我到嬰兒室去睡吧。今天晚上我可不敢單獨和那個可憐孩子待在一起,她說不定會死的。簡直太奇怪了,她居然會昏倒在紅房子裡。不知道她看沒看到什麼東西……再說太太也有點太狠心了……”
薩拉跟著白茜一起回來了。我聽到兩個人都上了床,壓低聲音絮絮叨叨說了半個多小時纔相繼睡著。我隱隱約約聽到了她們談話的一些零星片段,雖然不太完整,但已經不足夠清楚地推斷出她們所說的主要是什麼內容了。
“像是有個什麼東西從她身旁走過,渾身上下都是白色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那條大黑狗就跟在她後面”……“聲音很大,一共有連著傳出了三聲”……“他在教堂的墳墓上突然閃過一道亮光”等等。
說著說著,兩個人都沉沉地睡著了,爐火和蠟燭也都漸漸熄滅了。但是我卻異常的清醒,而此時此刻的清醒卻是顯得那麼可怕,這種不眠之夜似乎比平常要顯得更加漫長。莫名的恐懼致使我的耳朵、眼睛還有腦子都變得既緊張又敏感,我想這種感覺也隻有未經事的孩子纔能懂得並感覺到。
在紅房子裡發生的這件事,並沒有讓我患上什麼可怕的、嚴重的、長期的疾病,隻不過我的精神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一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害怕。是啊,裡德太太,你讓我體會到了精神遭受折磨和摧殘的痛苦。但我其實應該原諒你,因為我相信你並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你在不斷撕扯我的心弦的時候,也許還驕傲地以為是在糾正我的壞習慣呢。
第二天中午,我就差不多康復了,起床穿上衣服,裹著披肩,坐在嬰兒室的壁爐旁邊。我覺得身體還有有點虛弱,光這樣坐著就已經有些喫不消了。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最嚴重的病,在於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這種感覺讓我的眼睛不斷地湧出淚水,我剛剛擦掉臉頰上一滴咸咸的淚水,另一滴就跟著落了下來。不過,我想我應該高興纔對,因為在這間屋子裡沒有一個裡德家的人。他們家的幾個孩子都跟著裡德太太坐馬車出去玩了。女僕阿博特在另外一間屋裡做著針線活兒。白茜則在屋裡走來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屜和小東西,時不時地還對我說上幾句關心的話,這可是在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現在的這種生活情境,在我看來簡直就像是天堂樂園的景像,那麼寧靜,那麼祥和。在現實生活中,我好像已經習慣了被無休無止地謾罵,以及不停地干苦活兒卻得不到任何感謝。我想我的神經已經受到了最大限度的摧殘,什麼樣的寧靜祥和似乎也不能讓我得到安慰,什麼樣的喜悅也不能讓我真正高興起來。
白茜到樓下的廚房去了,回來的時候手上端著一個色彩艷麗的瓷盤子,裡面放著一個餡餅。漂亮的盤子上畫著一隻美麗的鳥兒,它棲息在用玫瑰花編成的花環中,我很喜歡這個圖案,一見到它就會讓我開心起來。以前我也曾經請求裡德太太能夠讓我仔細看看這個好看的盤子,讓我把它捧在手裡好好地端詳一下,但是都遭到了拒絕。因為她覺得我不配得到這個權利。現在,這個珍貴而又美麗的盤子就放在我的膝蓋上,而白茜還熱情地邀請我喫盤子裡那個氣味噴香的餡餅。但是,就像那些你一直想要卻得不到的恩惠一樣,這突然的好意來得太晚了!我現在一點也喫不下這個餡餅,就連盤子上那美麗鳥兒的羽毛和鮮艷的花兒,現在看來都好像有些褪色了。
白茜問我需不需要拿本書給我看看。一聽她說“書”這個字眼,我就像是服下了一劑興奮劑,我請她到書房把《格列佛遊記》幫我拿來。這本書我以前曾經很仔細地看過好幾遍,每一次我都覺得它能帶給我新鮮的感覺,我始終認為裡面講的全都是真實的故事,我還在裡面發現了一種比童話故事更有意思的趣味。就說那些招人喜歡的小精靈吧,我就曾經在毛地黃葉和金鈴花之間,還有蘑菇下面,連錢草覆蓋的殘垣之下試圖尋找過它們,但是結果都是一無所獲,於是我傷心地以為,它們肯定已經離開了英國,跑到沒有人煙的某個林木茂密的野蠻國度去了。我天真地認為,大人國和小人國都是地球上真實存在的一部分,對於這點,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也許有一天,我會跋山涉水,去親眼看看那些地方的田地、房子、樹木、小人、牛、羊還有鳥兒;也要去看一看高大如森林一般的麥田、兇猛無比的獵犬、像塔一樣高的男人和女人。然而,當我拿到這本我最心愛的書時,當我翻動它的書頁,試圖從那些妙不可言的圖畫中找到一點永不會消逝的魅力時,卻發現一切的設想都顯得那麼荒誕而無聊。大人都是瘦骨嶙峋的魔鬼,而小人都是既惡毒又可怕的小妖精,格列佛成了一個勇敢的流浪漢,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到最兇險、最遙遠的國度去漫遊。我再也不敢仔細看下去,趕緊把書合上,把它放到那個還沒有嘗過的餡餅旁邊。
這時白茜已經完成了屋子的打掃工作,她洗干淨了手,打開了一個裝滿漂亮綢緞碎片的小抽屜,開始著手給喬治伊娜的布娃娃做一頂嶄新的遮陽帽。她一邊做,還一邊唱起了歌:
很久很久以前,
我們曾經一起去流浪。
我以前經常能聽到這首歌,每次聽完心情都是非常輕松快樂的,這大概是因為白茜的嗓音特別甜美的緣故,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但是此刻,盡管她的嗓音還是那麼美妙,我卻從歡樂的曲調裡聽出了一種不可描繪的悲傷和哀痛。有時候,她做手頭的活兒做得有些出神了,歌裡的疊句就會唱得很低很低,而且還特別緩慢。尤其是“很久很久以前”這幾個字,唱得就好像挽歌裡最催人淚下的曲調一樣。她唱完這首,又唱起了另一首歌謠,這次真的是一首悲哀的歌:
道路漫長野山荒涼,四肢疲憊雙腳酸脹,
前路暗淡,黃昏將逝月無光。
青石遍野沼澤連綿,暮色籠罩在孤兒的旅途上。
為什麼要把我逐出家園,
送我到荒野綿延的他鄉。
人心狠毒,隻有天使最慈善,
關注著可憐的孤兒。
柔和的晚風送來撫慰,
烏雲散盡露星光,
仁慈的上帝播撒愛心顯善良,
將安慰和希望賜予無助的孤兒。
斷橋失足何懼險,
誤入迷津陷泥潭,
上帝依然會賜予祝福與安慰,
將無助的孤兒摟入懷抱。
富於力量的信念植根在我心間,
盡管無親難棲身,
然天堂是家,是我永遠的歸宿,
而天神是我的朋友。
“行啦,簡小姐,你別再哭啦。”白茜唱完歌後無奈地說道。我覺得她還不如對火說:“別燒啦!”她根本就不會理解我心靈上的傷痛和在這裡忍受的折磨。上午的時候,勞埃德再次造訪了蓋茨海德府。“怎麼,你已經起來了!完全好了嗎?”他一走進嬰兒室就親切地說道,“保姆,她怎麼樣?”白茜回答說我恢復得非常好。“要真是這樣的話,她就該顯得高興些纔對。來吧,到我這兒來,簡小姐。
你的名字是叫簡,對吧?”“是的,勞埃德先生,我叫簡愛。”“啊,你剛剛哭過?簡愛小姐,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哭嗎?是身體還很不舒服嗎?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不,我沒有不舒服,先生。”
“哦!我敢說,她肯定是因為不能和小姐們一起坐馬車出去玩纔哭的。”白茜插嘴道。
“我不這樣認為!她都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怎麼會為這點瑣事傷心呢?”
勞埃德先生說得太對了,我就是這麼想的。但我沒有料到,白茜居然這樣誤會我,簡直太無聊了,這嚴重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連忙解釋:“我一輩子也沒為這種事情哭過。實際上,我非常討厭坐馬車出去。我哭是因為身世的不幸……”
“這可不能亂說呀,小姐!”白茜趕緊打斷我。
仁慈的藥劑師聽到這裡似乎感到有點迷惑不解。我當時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看。雖然那雙深灰色的眼睛有點小,看起來不是很明亮,但是,我現在敢肯定地說,那雙眼睛十分敏銳。他的面孔稜角分明,但卻讓人感覺很和藹可親。他安靜地打量了我一會兒,考慮了一下說:“你昨天晚上為什麼會生病?”
“她自己跌了一跤。”白茜又插嘴說。
“跌跤?瞧瞧,你又把她說成了個嬰兒!難道她這麼大了自己還走不好路?我看她準有八九歲了吧?”
“我沒有跌跤,我是給人打倒的,”白茜的謊話再次傷害了我的自尊心,而這種傷害所帶來的疼痛迫使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直率地作出解釋。“但是我不是因為這個纔生的病。”我補充道。勞埃德先生一邊聽我解釋一邊從鼻煙盒裡取了一撮鼻煙。而此時,突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聲,這是僕人們的開飯鈴,勞埃德先生非常清楚這一點,於是他說道:“保姆,你該去喫飯了,我想留在這,和簡小姐單獨談談,也好開導開導她。”
但是白茜似乎還想待在這裡,她好像並不急於去喫飯。但是在蓋茨海德府,準時用餐是一條被嚴格執行的規定,所以她不得不趕緊離開這裡去喫飯。
“按你的說法,你生病其實並不是因為跌了一跤?那能告訴我是因為什麼嗎?”白茜走後,勞埃德先生馬上問道。
“他們……我是說裡德太太,把我關在了一間鬧鬼的屋子裡,一直關到天黑以後,我很害怕。”
勞埃德先生聽完不禁微微一笑,但是很快他又皺起了眉頭:“鬼?看來你畢竟還是個小姑娘,盡管看起來已經長大了。你很害怕鬼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怕裡德先生的鬼魂。你知道嗎,他就死在那間屋子裡,還是在那兒入殮的,就是我被關起來的那間屋子。白茜她們從來不在晚上單獨到那附近去。但是裡德太太卻把我孤零零地關在裡面,連一支蠟燭也不讓我點,真是殘忍——太殘忍了,我想這件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別說傻話了!難道就因為這麼一點事你就覺得自己很不幸?別再害怕了,現在已經是白天了。”
“我現在不害怕,但是過不了多久,天就會黑了,到時候就會很嚇人。不過,我也不是因為這件事情纔不快樂的,還有其他的事。您知道嗎?我不快活,非常非常不快活。”
“其他事情?能講給我聽一聽嗎?”
我多麼希望能把心中的煩悶和苦惱都告訴他啊!可是,希望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大人們是不會理解和體會孩子們的感覺的。然而,我又不想失去這第一個,也許會是唯一的一個訴苦機會。考慮了一會兒,我斷斷續續地開始講述起了我的遭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