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不用手,把所有塵土揚起,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的石頭砸下。
大地沒有嘴,用眾生的嘴巴哭喊,
大地沒有眼睛,不想看見,不想看見!”
阿巴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腦子裡轟響著雲中村古老史詩中的唱段。
他睜開眼,雲中村就是五年前地震剛過,人們剛剛清醒過來時看到的樣子,房倒屋塌。隻不過,大地沒有搖晃,塵土沒有彌漫,沒有驚懼而絕望的哭喊。兩匹那時不在這裡的馬正在荒蕪了的雲中村田野裡啃食青草。
馬上就三點鐘了。
又冷又熱的電流在身體裡竄動,地動山搖的回聲在腦子裡回蕩。
阿巴吹吹火堆,那些靜靜燃燒的木炭立即從灰白變得肜紅。
時間緊迫!
阿巴徒手把一塊塊肜紅的木炭抓起來,投入了香爐。木炭燒灼著阿巴的手指,阿巴還是不管不顧,徒手把一塊塊燃燒的木炭投入了香爐。此時此刻,他需要這種燒灼帶來的痛苦。他站起身來,提著繫繩晃動香爐,爐子裡的木炭燒得更旺,爐口竄出藍的火苗。阿巴投入一把剛研磨好的香料。一股濃濃的青煙升起,柏樹的香氣也隨之四散開來。
阿巴起身向村子走去,手裡舞動著那個青煙騰騰的香爐。
這時是下午兩點五十分。五年前這個時候,大地停止了搖晃。蒙難的人們剛剛開始明白是什麼樣的災難降臨了人間。
寂靜,連一聲鳥叫都沒有的寂靜。連草都嚇獃了一動不動的寂靜。
全副祭師穿戴的阿巴起身了,他搖晃著青煙陣陣的香爐,穿過寂靜的田野向雲中村走去。他走得很快。他知道,這瘆人的寂靜在感覺中很漫長,其實很短暫。就在這樣的寂靜中,一些人的靈魂正在離開自己的身體。靈魂升到半空,看見自己剛剛離開的那個身體。靈魂會很驚訝,這種死亡跟他們預先知道的死亡太不一樣。一個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用留戀的目光看著塵世,家人圍在身邊,喇嘛在誦經,鼓聲低沉。現在不一樣。身體上壓著那麼多石頭,胳膊被屋頂落下的電視天線的圓盤切了下來。那孩子臉上滿是塵土,他的眼睛盯著那隻離開了身體的胳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旁邊那個人更奇怪。他雙手抱著那段貫穿了身體的房梁,嘴裡冒出來一串串紅色的氣泡。氣泡越來越多,把那張驚恐的臉淹沒了。身體很痛,靈魂一點都不痛,隻是從身體中飄出來,停在半空裡,驚訝地看著被損毀得奇形怪狀的身體。靈魂不痛,隻是訝異。靈魂也發不出聲音,就飄在那裡,訝異地看著自己剛剛離開的那個破碎的身體。
再等一下,活著的人就要發出聲音來了。
現在,他們都大張著嘴,還沒有發出聲音。有人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腿在牆的另外一邊。有人驚訝地看到自己懷抱著一塊沉重的石頭,血從胸腔裡湧出,像是想要淹沒那塊石頭。沒有受傷的人,從地上爬起來,腦子嗡嗡作響。有人發現自己好好活著,旁邊人已經死了。所有這些人,他們就要發出撕心裂肺的聲音了。但現在,他們的嗓子發干,聲帶僵直,即便把嘴巴張得再大,也發不出聲來。
阿巴知道,要抓緊時間。等他們一叫出聲來,那些剛剛離開身體的靈魂就會被那些聲音驚散。阿巴幾乎是跑了起來。作為一個招魂的祭師,他應該從容一些。但他要抓緊時間,要搶在那些悲慘淒厲的叫聲響起之前,趕到村口。
他趕到了。
他往香爐裡添加了更多的香料。
他開始呼喊:回來!回來!後來,他會想,這回來是什麼意思。是讓那些無依無靠的靈魂回來接受安慰,還是告訴那些鬼魂自己回來了。
香爐裡的香煙升起來,他呼喊:回來!回來!
他擊鼓搖鈴,聲聲呼喊:回來,回來!
他要安撫靈魂,安撫雲中村,不讓悲聲再起。
村子裡確實沒有悲聲四起。阿巴心安了,隨即放慢了腳步。他在每一家的房子前停下。為每一家薰一道香,為每一家搖鈴擊鼓。他還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把糧食撒向一個個長滿荒草的院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