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劍龍尾
一
從街鎮往南十二裡,在赤倉山腳下走進山谷中大約四裡,就到了赤倉不動,女人的腳程當天就能往返。
檜山弦之助傍晚來到就接受祝禱,領了護符,進入祈殿。例年是母親矢尾來進香,但去年秋天她腿疼,弦之助替她來了,這便成了他的任務。
春秋兩度,本尊開龕示人。那時從街鎮來谷間的香客塞路,都信仰其靈驗,接受祝禱,領取護符,以祛除百病。有夜禱一說,來進香在祈殿中度過一夜,好像都是有特別的事情要祈願或信仰篤厚的人做的,而多數人是當天回去。
母親沒夜禱過,弦之助去秋和今春來了兩次,夜禱這次是頭一回。
檜山家裡,父親彌一右衛門三年前中風倒下,從此病臥不起。聽弦之助說要夜禱,母親很高興,但弦之助原本不過是想在山氣當中過一夜而已。這件事摻和上別的色彩是昨天的事。
弦之助屬於騎衛隊。昨天在藩府中閑談,無意之間透露了要去夜禱,同僚石毛數馬便露出怪笑,附在耳邊說了某種事。那是一種淫靡的傳言。弦之助不由得臉紅,卻並不想因此作罷,反而隱隱湧起好奇心。去祈殿時他想起石毛說的話。
一進祈殿,裡面擠擠插插,簡直悶得慌。隻有正面的簾子後點著兩盞長明燈,人們所在的大堂中一片昏暗,能看出有五六個武家打扮的人。聽說這裡不管身份,武士、商家、百姓都可隨便祈禱,一看果真如此,弦之助放了心。
那個女人跟他搭話是晚上,大堂中拿進來燭臺,人們在光亮下各自攤開帶來的飯食開始喫的時候。好像這裡那裡有人帶了酒,甚至團團圍坐,大聲唱起歌來,晚餐在亂亂哄哄、熱熱鬧鬧的氣氛中進行。
弦之助也打開帶來的飯團。那是姐姐宇彌給做的,裡面隻放了梅脯,太不夠意思了。嚼飯團時,那女人冷不防從背後搭話了。
女人在弦之助側後,悄悄把放在細竹葉上的東西推給他—烤得很好的小鯛魚。魚是在藩西邊捕撈的,海邊的女人們每天到街裡來賣。
“今早打上來的魚,烤了帶來,不介意的話,請喫吧。”女人說得很溫柔。
那聲音圓潤,落落大方,語氣之自然使弦之助去掉了多餘的矜持。他無疑是被對方的美貌壓倒了。女人有二十四五,看上去年齡跟他相仿,是武家女人,牙齒用金屬溶液塗過,也就是說,她是有夫之婦。
“這可太款待了,那我就不客氣了。”
弦之助這樣說,但在手移到魚上方時卻躊躇了—沒有備筷子。看見他的樣子,女人笑了,聲音清亮。
“對不起,沒有筷子,在這裡就這樣……”女人隨便用手指揪了塊魚肉,“好像就是這麼個喫法呀。”
“可不是嗎。”
弦之助馬上也撕了塊魚肉。不知不覺的,弦之助和女人面對面了。周圍人大聲說話的,笑的,吵吵嚷嚷,好像沒有誰注意他們。
和弦之助相向,女人也沒做出扭捏的樣子,啃三角飯團,撕魚片,還讓弦之助喫咸菜。她眼睛俊俏,略厚的小嘴頗有魅力,看來性格很爽快。
“常來這裡嗎?.”弦之助問。
“不,是第二次。今年春天也來過,就這麼做夜禱的。”
“真夠亂的,我是頭一回……”
“不裝模作樣,不好嗎?.”女人用手掩口,喫喫地笑了,“在街裡可不能這樣。”
“確實。”
弦之助漸漸放松了。這是一種不拘禮節的酒宴,如此一想,就覺得喝酒唱歌那幫人快樂死了。
“你有什麼祈願嗎?.”
“有啊。”
“我是替母親來的,父親長年臥病。”
弦之助說著,有種奇妙的心情,仿佛的確為此而夜禱,登谷道時抱有的好奇心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喫完飯,祈殿中逐漸靜下來。更深,寺僕來了,隻留下一個燭臺,把其餘的燈火都熄掉。這時睡覺的人多,沒睡的人少。
“看來就隻有睡覺了。”
弦之助說,女人低聲笑了。
“好像是吧。”
但二人都沒躺下。昏暗中背靠壁板,弦之助想著旁邊女人的事情:肯定是哪個藩士的妻子,一個人來夜禱,膽子夠大的,不過,總是有很重的心願纔會這樣來祝禱的吧。
弦之助還想,大概石毛說的就是這種事。睡覺的人有男有女,像一堆小雜魚一樣擠擠插插。要說猥褻,沒有比這更猥褻的景像了,但奇怪的是這種感覺並不明顯,可能因為這裡是靈地。
身邊有一個美得教人心猿意馬的女人。近在咫尺,身子一動肩膀就踫到她。要說不動心,那是假話,但弦之助提醒自己別動那種心思。她是有夫之婦,而且弦之助的好奇心已得到充分滿足。
奇妙的夜越來越深。
不過,必須說弦之助的判斷未免太簡單了。他漸漸發覺有人起來,悄悄溜出去。又一個人,是女的,到外面去了。接著,又有男人抬起半身,忽地站起來,跨過睡著的人出去了,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
“哎……”弦之助側身對女人低語,“他們去哪兒呢,好像外面有什麼。”
“看月亮吧,外面月亮很亮。”女人低聲回答。說著,手指冷不防地跟弦之助的手指交叉。“不出去嗎?.”
弦之助微微打戰,想起了石毛的私語和淫笑。
赤倉不動在地勢很好的地方,簡直像是在顯示選那裡建廟供神,眼光多麼正確。谷間狹隘,一路走到這裡就變成臺地,豁然開闊。大概當初隻建有正殿,但參拜的人增加,在旁邊另建了祈殿。祈殿比正殿大三倍,臺地上容下這兩個建築還剩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長著松樹、杉樹,隻鏟除了下面的雜草,白天從疏落的樹間能遙遙望見下方的開闊原野和街市,簡直是富有野趣的庭園。赤倉山從臺地背後忽地陡峭,通往頂上的路更細了。
弦之助跟在女人後面穿過堂前的草地,進入前面的樹叢小路。不一會兒,腳下響起枯草的窸窣聲。月光從樹枝間照到地上。
穿過林間,那裡是臺地的盡頭,能看見青白的月光映照著臺地下延展的山巒。昏暗的谷間,東坡昏暗地峙立,西坡明如白晝。山腳下露出了一片原野,但街市被白靄似的東西籠罩著,不知所在。
“看見了嗎?.”女人回頭說。映著月光的臉上浮起怪異的笑,弦之助的喉嚨咕嚕了一聲。
隻見月光照射的樹根處,樹間一簇芒草的背陰處,不知有多少對男女在敦睦,也有女人公然叫出聲。莫非是因為月亮過於明朗,竟然不可思議地沒有猥褻感,甚至覺得像是看見在清冽的月光和山氣彌漫中的另一個世界的秘境,男人和女人肆無忌憚地舉行著性的盛宴。話雖這麼說,可事實上弦之助的腦袋從剛纔就麻痺了。他獃獃地回看女人的臉。
“聽說來夜禱的男女都在這一夜擺脫世間的清規戒律,隨意纏綿。您不知道?.”
“……”
“真的呢,在這月光下……”
女人仰望天空,然後回過頭來,倏地拉起弦之助的手,手指交叉。
“要是懷上您的孩子,那該多幸運啊。”
“……”
“您是檜山弦之助大人吧,雲弘派……我知道呀。”
“你是……?.”
弦之助好不容易纔張開嘴,但女人輕輕搖了搖頭,好像一下子失去氣力,倒進弦之助懷中。花一般的香氣包裹了弦之助。
二
阪部將監說,就到這裡吧,二人到武館角落放水桶的地方擦身。
“怎麼樣,有幾分長進嗎?.”阪部說。
他是隊長,傳聞近年可能晉升為位居家老之下的中老,纔四十二歲。外郭中有一座藩武館,叫勵武館,阪部每月三天跟弦之助習武。
藩裡有一個叫服部十左衛門的劍術教頭,傳授單刀派。弦之助的父親弦一右衛門也曾是教頭,與服部不相上下,過去跟父親學雲弘派的人現今也擇日跟弦之助練功,阪部隊長即是其一。
弦之助早就被稱作檜山門的麒麟兒,十八歲時當上師傅代理。不久被召到藩裡,編在騎衛隊,此後一時遠離了武館教練。但沒有人懷疑他是檜山門正統的繼承人,弦一右衛門病倒,仰慕雲弘派的人便求教於他。
“啊,有幾分吧。”弦之助說。
練完了對方就變成了上司。雖然看不出進步,卻隻能不觸犯地回答。何況技藝如何且不說,阪部是相當投入的。
“回答得沒勁兒啊。”
阪部用濕手巾哧溜哧溜地擦臉,看著弦之助,發出豪放的笑聲。他身體肥胖,為人爽快。這種性格在藩裡也贏得人氣,大有被推上政壇之勢。
“對了,以前就想問問……”阪部突然說,“聽說雲弘派有秘傳,叫遊龍回尾。”
“是的,不過……”弦之助警惕地盯著阪部回答,“那不是雲弘派傳下來的秘傳,是家父獨c的。”
“啊,是嗎,是嗎?.”阪部顯得興趣盎然,“聽說是不敗的絕招,能傳給弟子嗎?.”
“那不一定,父親說看人傳授。”
“哦,真是秘傳哪。”
阪部低聲贊嘆,但弦之助擔心了。父親確實獨c了一種刀法,名之為遊龍回尾,知道此事的,包括弦之助在內,不過二三人。不知為什麼,這一絕招父親秘不外宣。
“隊長聽誰說的?裡村嗎?.”
裡村莊藏是檜山門高徒,在修建隊供職。
“不,不是……”阪部露出有點復雜的表情,“那個人又來了,纏著要我讓他跟你比試。當然我斷然拒絕了。是他那時說的。”
“赤澤……是嗎?.”
“j來中老戶田的兒子出入那個武館,大概是這個關繫,要求很強硬,真叫人膩煩。可能目的是比贏了當官吧,很不好對付。”
不用說就是這目的,弦之助想。他想起赤澤彌傳次的樣子,那個隻見過一面的人。
赤澤七年前突然來到這裡,在持筒坊租借了一座破廟,掛出單刀派教練所的招牌。當初沒有一個人入門,赤澤在街鎮附近做苦力,後來有了幾個門徒,就選了街鎮武館提出比武。
街上有三家武館,兩家斷然拒絕,但是叫鏡喜兵衛的傳授不傳派的館主接受了要求。比試在鏡武館進行。赤澤使出凌厲刀法,打敗了鏡。
這次比武一下子提高了赤澤的名氣,而鏡館主受了打擊,一命嗚呼。人們對赤澤的印像因此蒙上陰森可怕的色彩。不過,這也許是赤澤本來就偏執的性格通過比武暴露出來了。也有人喜歡那種偏執,比武之後赤澤的門徒增多了。
赤澤接著干的事是托人向藩裡的劍術教頭服部十左衛門提出比武。服部當然不接受。服部每年數次給藩主糾正刀法,還以門徒為對手在藩主面前表演招式,憑他的地位不可能接受一介街鎮武館主的挑戰。
向服部轉達比武要求的是岡田八內,他與阪部一樣任隊長。岡田被主持藩務的家老訓斥了一頓。
於是赤澤這回又找上弦之助。今年春天他親自來唐物坊的檜山家。弦之助當然一口回絕。弦之助肯定是雲弘派的傳人,但不是館主。他的身份是藩士,在藩府執勤,非常不自由。武館雖留著,但父親倒下以後一直關門,如今不過是裡村等弟子偶爾來出出汗的地方。
赤澤並不就此罷休,後來又通過阪部執拗地反復要求。阪部以弦之助的父親彌一右衛門畢竟是藩教頭為由拒絕,可今天阪部卻顯得有點底氣不足,或許中老戶田織布介入了此事也說不定。從阪部的口氣也並非聽不出這個意思。戶田心胸狹隘,往往偏執於一事,也許正是這種性格與赤澤合得來。
“算了,且不管他……”
換了衣服,走出勵武館,阪部又恢復了剛纔的好奇心。
“真想見識一下遊龍回尾哪。”
弦之助目送著阪部的背影,心中湧起一種預感:恐怕不得不接受赤澤的挑戰。
他在心裡再一次描繪了赤澤的模樣。那印像以一言蔽之,就是一個劍鬼。見面說話之間那種異樣的壓迫感他現在還記得。比武不會輕易失敗,但自己也沒心思爭勝。
不敗的遊龍回尾—
弦之助的身體微微震顫,他還不曾見過那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