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停下車,打算去喝杯咖啡。
“是的,生活教給了我們許多事。”
我試著繼續我們的談話。
“它讓我懂得了,人們可以學習,人們可以改變。”他回答,“盡管有時候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可能。”
顯然,他想結束這個話題。在抵達路邊這家咖啡館前,我們已經開了兩個小時的車,其間卻難得說上幾句話。
一開始,我試著回憶我們倆小時候的冒險,可他隻是禮貌性地回應。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好好聽我說話,不時問些我已經告訴過他的事。
事情有點不太對勁。難道時間和距離使他永遠走出了我的世界?畢竟,他老是在說什麼“神奇時刻”,我尋思著,他有什麼必要來關注一個老朋友的前途與事業呢?他活在另一個宇宙,對他而言,索裡亞隻是一個遙遠的回憶,一個凍結在時間裡的小城。在那兒,兒時的玩伴仍然是小孩模樣,老鄰居仍然活著,經年累月做著同樣的事。
我開始後悔跟他走這一遭。當他再一次轉移話題時,我決定不再把談話堅持下去了。
到達畢爾巴鄂前的z後兩小時車程真是一種折磨。他隻顧盯著路,而我看著窗外,兩個人都無法掩飾自身的壞情緒。租來的車內偏偏連收音機也沒有,我們隻能盡力忍受這難堪的靜默。
“咱們問問公交車站在哪裡吧。”車子轉下高速公路時,我立刻提議道,“這兒應該有班車去薩拉戈薩。”
當時正是午休時間,街上沒什麼人。我們遇到一位男士,又遇到幾個少年,但他並沒有停下車去詢問。“你知道車站在哪裡嗎?”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問。
“什麼在哪裡?”
他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忽然間,我明白了我們之間的靜默是怎麼回事。對一個沒見過世界之大的女人,他能談些什麼?和一個對未來充滿恐懼,隻想找份安穩工作、擁有平凡婚姻的女人坐在一起,他能有什麼興致呢?可悲如我,能談的不過是童年老友和那座小城的陳年舊事。
看起來像是到達市中心時,我說:“你讓我在這裡下車好了。”我試著讓聲音聽起來很自然,心裡卻感到自己真是愚蠢、幼稚,並為此深深惱怒。
他沒有停車。
“我得搭公交車回薩拉戈薩。”我堅持說。
“我從沒來過這裡,”他回答,“不知道我的酒店在哪兒,也不知道演講地點在哪兒,當然更不知道車站在哪裡。”
“別擔心,我自己會找到的。”
他放慢車速,但還是沒有停下來。
“我真希望……”他欲言又止,接著又試了一次,可仍然無法完整地說出他的想法。
我能想像出他要說的話:謝謝我一路的陪伴,替他問候老朋友。或許,這樣可以緩解我們之間的緊張和尷尬。
“我真希望今晚的演講,你能陪我一起去。”他終於說。
我心裡一驚。他是不是想多爭取些時間,補償這一路上難堪的靜默?
“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他又說了一遍。
或許我是個沒經歷過什麼大事的鄉下女孩,沒有都市女子的成熟智慧。在鄉下成長也許無法讓一個女人變得優雅或洞悉世事,但仍然可以讓她學會如何傾聽心底的聲音,相信自己的直覺。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話是認真的。
我又松了一口氣。我並不是想去聽什麼演講,但至少,這個朋友似乎又回來了。他邀請我繼續陪伴他旅行,分享他的恐懼和驕傲。
“謝謝你的邀請,”我說,“但我沒錢住旅館,而且也必須回學校去上課。”
“我有一些錢,你可以和我住一間房,多要一張床就行了。”
我發覺他開始冒汗,而空氣是那樣冰冷。我心中響起了警報,之前那一瞬間的喜悅轉眼變成了迷亂。
突然,他停下車,直視著我的雙眼。
當一個人直視另一個人時,他是無法說謊也無法掩藏任何事的。而即使是z不敏感的女人,也能讀懂一個深陷情網的男人的眼眸。
我立即回想起噴泉旁那個奇異的年輕女子的話。這不可能—但似乎是真的。
我從來不曾夢想過,在這麼多年之後,他仍然沒有忘記往日的情感。小時候,我們總是手牽著手走過田野,走過大地。當時我很愛他—即使是個孩子,也能懂得愛是什麼。可那是那麼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另一段人生,那時的純真無邪讓我可以打開心門,迎接一切美好。
而今,我們已經變成了必須對一切負責的成年人,早已脫去了稚氣。
我凝視他的眼睛,不想—又或者不能—相信我所看到的。
“我隻剩下這一場演講了,之後,就是無原罪始胎節的假期,我得到山裡去。其實,我還想帶你去山裡看一些東西。”
這個侃侃而談“神奇時刻”的男人,現在就在我身旁,舉止顯得笨拙不堪。他行動得太快,甚至無法掌控自己,提出的建議也顯得混亂而無條理。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感到一陣心痛。
我打開車門下車,倚靠著車身,望著荒涼如沙漠的街道,點起了一支煙。我可以試著掩藏自己的想法,假裝聽不懂他說的話;或者強迫自己相信,這不過是老友之間的一種邀約。或許是旅途勞頓使他的心緒變得混亂起來。
或許我想得太多了。
他也從車裡跳下來,走到我身邊。
“我真的希望今晚你能陪我去演講,”他又說了一遍,“但如果答案是不,我也能理解。”
啊!世界轉了整整一周,又回到了原點。情況並不是我剛纔想的那樣:他不堅持了,打算讓我走—一個陷入情網的男人是不會這麼做的。
我覺得自己真是愚蠢,同時也松了一口氣。是的,我至少可以再待一天,和他一起喫頓晚飯,然後小醉一下,做點小時候我們不曾一起做的事。這樣,我就能忘掉剛纔那些痴念,也能夠化解離開馬德裡後,這一路上我們之間凝起的堅冰。
隻是多待一天,不會怎麼樣的。之後,我至少多了一個可以告訴朋友的故事。
“分開的兩張床哦,”我開玩笑說,“還有,晚餐你請客,因為我隻是個學生,而且已經破產了。”
我們將行李擱在旅館房間,就出門去找演講地點。找到後時間還很早,我們就找了家咖啡館打發時間。
“我想給你一件東西。”
說著,他遞給我一個紅色的小囊。
我打開,裡頭是一枚舊得甚至生了鏽的徽章,一面是聖母像,另一面則是耶穌聖心。
“這是你的。”他說,同時覺察出我的詫異。我心中又響起了警報。“有一天,正是秋天,就像現在一樣。當時我們大概纔十歲,一起坐在一個廣場上,那裡有棵好大的橡樹。”
“當時我想告訴你一句話。那句話我已在心底反復練習了好幾個星期。可我正要開口時,你告訴我,你的徽章掉在了聖薩圖裡奧小教堂,問我能不能替你把它找回來。”
我記起來了!哦,老天,我記起來了!
“我找到了。可當我再回到廣場時,卻已經沒有勇氣對你說出那個在心底練習了無數次的句子。於是,我向自己承諾,除非終於能將那個句子說出,纔能把這個徽章還給你。從那時至今,幾乎快二十年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想忘了這件事,可怎麼也忘不掉。我不能再扛著這個心頭的秘密過日子了。”
他放下咖啡,燃起一支煙,盯了天花板好長一段時間。而後,他轉向我。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句子,”他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