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是一個悶熱的傍晚,湖水沉寂。太陽忙碌了一天的工作,靠在世界的盡頭。他面色紅潤,臉龐完美地映照在明鏡般的池面。山毛櫸樹靜靜矗立在湖邊,凝視著自己的倒影。孤獨的蒼鷺,單腿直立在睡蓮的闊葉之間,似乎忘了捕捉青蛙的初衷,低頭沉浸在思索中。
約翰來到草地上,凝望著雲上的洞口。突然,“撲通,撲通!”青蛙跳入湖中,濺起水花,湖面泛起漣漪,太陽在湖面的映彩被打碎了,山毛櫸葉不悅地沙沙作響,他們還沒看夠自己的倒影呢。
一艘破舊的小船繫靠在山毛櫸樹裸露的根上,約翰曾被嚴令禁止登上它,可是,現在的誘惑多大啊!太陽即將沉落,雲層已經分開,擴散出一個寬闊的入口,散碎的小雲片往邊緣堆疊,就像身著金色盔甲的士兵。湖水泛映著殘霞,光影交錯在水面蘆葦叢中,透出的紅光閃耀猶如飛箭。
約翰慢慢解開繫在裸根上的纜繩。噢,小船飄動起來了,一直往那光亮的地方飄去!
他還沒反應過來,普勒斯特已經跳上了船,蘆葦已經把小船推蕩出去了。就這樣,一直朝著落日的方向,小船進發了。
約翰靠在船頭,眼睛直視遠方雲洞的正中。“翅膀!”他想,“現在要有翅膀,我應該能飛到那兒!”太陽消失,雲彩炫若噴火,東方的天空漸變深藍,岸邊柳樹的銀色細葉安靜地墜掛樹梢,像襯照夜空的蒼綠花邊。
聽!那是什麼?湖面似乎掠過一絲呼吸,像一陣輕風,在水面吹拂起一弧凹圈。這陣風從沙丘上來,從那個雲中洞穴吹來。
突然,約翰發現一隻巨大的藍蜻蜓停在船舷,他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蜻蜓。它停在那兒,翅膀卻飛顫如巨大的圓弧,翅膀尖幾乎化為一圈光環。
“這是一隻會發光的蜻蜓!”約翰想,“是極少見的。”
光環的圓弧越來越大,蜻蜓翅膀拍動得越來越快,約翰隻看到一層薄霧。薄霧中,他看到一雙閃爍的眼睛,一個細長的閃光的身影,穿著淺藍上衣,坐在剛纔蜻蜓停靠的地方。金色頭發上戴著白色旋花的花環,薄紗般的翅膀閃閃發亮,如同千萬種色彩的皂泡——狂喜的戰栗傳遍約翰全身,這是奇跡!
“你能做我的朋友嗎?”約翰低聲問。
這種和陌生人問話的方式有些奇怪,可此刻不同尋常。約翰甚至有一種感覺,他好像早就認識這個奇異的天藍色精靈了。
“是的,約翰。”約翰聽到了回答,這聲音猶如夜晚微風吹拂著莎草的沙沙聲,又如樹林中雨落在葉上的颯颯聲。
“你叫什麼名字?”約翰問。
“我出生在旋花花冠中,就叫我旋兒吧。”旋兒笑著,友善地看著約翰,約翰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
“今天是我的生日,”旋兒接著說,“我出生在這兒附近,太陽的最後一道光是我的爸爸,月亮的最初一束光是我的媽媽。荷蘭人用‘她’來稱呼太陽,其實是不對的。太陽是我的爸爸。”
於是約翰決定,明天在學校的時候,一定稱呼“太陽”為“他”。
“看!媽媽閃耀的圓臉露出來了!您好,媽媽!噢,您好像不高興啊!”
旋兒指著東方的地平線,灰色的天幕上,月亮正緩緩升起,揚著寬闊的光亮的面龐。柳樹嫩枝後,襯映著月亮銀色的圓盤,她的臉確實帶著憂思。
“噢媽媽,不要緊的,我相信他。”
旋兒愉悅地撲扇透明的翅膀,手捧鳶尾花,輕觸著約翰的臉頰。
“媽媽不喜歡我和你說話。你是第一個和我對話的人,可我相信你,約翰。但你必須永不向人提及我的名字,也不要提及我的事。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你,旋兒。”
對約翰而言,這一切太奇妙了,他感到莫可名狀的幸福,又唯恐這幸福瞬間消失。這是在做夢嗎?身旁臥著普勒斯特,正安靜地酣睡,他溫暖而均勻的呼吸,確證這一切不是夢境。蚊虻們盤旋在湖面上,在悶熱的空氣中跳舞,一如往日。所有這一切都如此清晰而真實。這一定是真的。旋兒對他深信的目光,時時刻刻垂落在他身上。恍然間,約翰又聽到甜甜的低語:
“其實我經常在這裡見到你,約翰。當時,你知道我在哪兒嗎?有時候,我坐在湖底沙面上,在繁密的水草間,抬頭就看見你了。你當時在俯身喝水,在抓黑甲蟲或小蜥蜴,並未看見我。有時候我還會藏在你附近的蘆葦中,天氣暖和時,我常睡在蘆葦間的柳鶯巢裡,那裡柔軟舒適。”
旋兒愉快地在船舷上搖晃著,手中的花兒輕輕拍打著小蟲。
“現在,我來到你身邊。你的生活太無趣。我們將會是好朋友,我會告訴你很多事——比你學校老師告訴你的更多。老師是不知道很多真相的。如果你不相信,我會帶你去眼見和耳聞這些真相。讓我把你帶在身邊,一起去看看世界吧。”
“噢,旋兒,親愛的旋兒,你能帶我去那兒嗎?”約翰叫起來,指著天際太陽沉落處雲層金門透出的紫光。瑰麗的雲洞早已消散為灰色的薄霧,但在更遠更深的雲層,依然透出玫瑰紅的色彩。
雲光照亮了旋兒精致的臉龐和金色的頭發,他望著那片光,輕輕搖了搖頭:
“不,現在不。你現在不能一下子要求太多,約翰。我自己都沒去過我爸爸家呢。”
“可是我一直都住我爸爸那兒啊。”約翰說。
“不,他不是你的爸爸。我們是兄弟,我的爸爸也是你的爸爸。隻是,你的媽媽是地球,所以我們很不一樣。你誕生在人間的一所房子裡,我好多了,誕生在旋花花瓣中。但不論怎樣,我們在一起也會很融洽的。”
旋兒從船上輕輕躍起,他輕盈的體重沒讓船有絲毫搖晃,他吻了吻約翰的前額。
約翰身上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一切都不一樣了。他似乎對一切事情都看得清楚明白,正如他想像的那樣——約翰看到,月亮用更友善的目光看著他們,睡蓮臉上露出略帶憂思的驚愕表情。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昆蟲會那麼歡樂地跳舞,忽高忽低,繞成一個個圈,用他們長長的腿觸踫湖面。以前他經常為此迷惑,而現在他瞬間全明白了。
他還聽到蘆葦和岸邊的樹說著悄悄話,蘆葦抱怨說,太陽下山了!
“噢,旋兒!謝謝你,這太好了。你說得對,我們會快樂地在一起的!”
“把你的手給我。”旋兒說,張開他五彩的翅膀,一面拉著約翰,一面驅船前行。小船穿行在灑滿月光的湖面落葉間。
一隻青蛙坐在落葉上,當約翰經過,他卻沒跳入水中,而是禮貌地鞠躬打招呼“呱呱”,約翰也禮貌地鞠躬回應,他不能顯得沒有教養。
小船行駛到蘆葦叢,蘆葦高聳,遮沒了整條小船,靠不了岸。約翰緊握旋兒的手,跟著旋兒踏著蘆葦莖爬到岸邊。
約翰感到自己正在變小變輕,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從來沒爬上過紙莎草啊。
“現在,把你的眼睛再睜大些吧,”旋兒說,“你會看到更炫的。”
他們穿行在高高的草叢中,黑黑的矮樹叢下,這兒那兒投下一道道明亮細長的月光。
“你聽過蟋蟀們傍晚時分在沙丘上唱歌嗎?那就像一場音樂會。你不知道那些歌聲從哪裡來吧?這些聲音是從蟋蟀學校裡發出來,他們歌唱,不是因為快樂,而是在上課。那裡有成百上千隻小蟋蟀在上課。噓!我們正在靠近他們。”
“嘶爾!”“嘶爾!”
矮樹叢變得稀薄了,當旋兒用花撥開草莖,約翰看到一片美麗的林中空地,細細尖尖的草叢中,蟋蟀們正忙著朗讀課文。
“嘶爾!”“嘶爾!”
那個壯實的大蟋蟀是他們的老師。學生們一個接一個的,向前一步跳到他面前,再向後跳一步退回去。沒有跳好的蟋蟀,就要在羊肚菌上罰站。
“聽他們說吧,約翰,”旋兒說,“也許你也能從中學點什麼。”
那些蟋蟀說的,約翰能聽懂,但這些和他在學校裡學的完全不同。首先是地理課:蟋蟀們對地球的區域劃分一無所知,隻知道二十六個沙丘和兩個池塘,其他就都不知道了。蟋蟀老師說,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空洞的幻想。
植物學的課程開始了,他們很精通,因此獲得了很多獎品,包括最嫩最甜的、長長短短的草葉子。
約翰最搞不懂的是蟋蟀們的動物學。動物被分為三類:能跳的、能飛的和能爬的。蟋蟀能跳又能飛,於是被列在最高級,僅次於蟋蟀的是青蛙。然後是能飛的鳥類,蟋蟀們認為鳥類是最惡毒最危險的物種!說到這兒他們臉色都變了。最後說人類了:這是一種大而無用,處處為害的物種,處於很低的等級,因為人既不能跳躍,又不能飛翔,幸好他們很少遇見蟋蟀!一個特別小的蟋蟀,因為從來沒見過人,把人歸到無害的物種裡,就被罰了三記蘆葦鞭。
約翰以前可從未聽過這些說法!
突然,老師喊起來:“安靜!跳躍練習!”
小蟋蟀們迅速停止課堂學習,開始機靈敏捷地練習蛙跳,那個壯壯的老師引領著他們。
這個場面真的太歡樂,約翰情不自禁鼓起掌來——掌聲剛落,突然整個課堂消失了!蟋蟀課堂瞬間變成了沙丘,草地上一片死寂。
“瞧你干的好事!約翰,你這麼沒禮貌,一看就知道是從人類中來的!”
“真的很抱歉!我會盡量克制的,可這一切真的太有趣了!”
“還有更有趣的。”旋兒說。
他們經過草坪,越過丘陵,到了山丘另一邊。呀,走在厚厚的沙地裡,腳步一下子就沉重了。可是,一抓住旋兒那件透明的藍衣,約翰馬上就飛了起來,輕輕地,旋轉起來。路上經過一個兔子窩,一隻兔子在洞口趴著,頭和前腿搭在窩邊。這裡有一片盛開的野玫瑰,它們甜蜜、微妙的芳香,和沙丘上百裡香的微香融合在一起。
約翰經常看見兔子跳進洞裡去,他很想知道,兔子洞裡面是什麼樣子?兔子在洞裡面是怎麼坐在一塊兒呢?他們會覺得擁擠、憋氣嗎?
正想著,突然聽到旋兒問兔子:“我們可以參觀兔子洞嗎?”約翰歡喜雀躍起來。
“我是歡迎你們的,”兔子說,“但很不巧的是,我剛剛把我的窩借出去做慈善典禮了,所以現在我也不能完全為自己的窩做主。”
“親愛的!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的!”兔子悲傷地說,“一場可怕的災難!我們還需要過幾年纔能從悲傷中緩過來。大約幾十步遠的地方,有人建起了一座大房子,這麼大,這麼大!人住進來了,帶著他的狗。我們家七個成員都被殺害了,還有三倍多的兔子窩被搶掠。老鼠和鼴鼠的家都被毀滅了。甚至連蟾蜍家也未能幸免。所以,現在我們要開慈善大會救助幸存者。大家各盡所能,我讓出了自己的窩,我們總該為同類留下點東西。”
兔子哀嘆一聲,用右前爪把長耳朵拉下來蓋住自己的臉,似乎在擦眼淚,耳朵就是他的手帕。
突然,草叢中一陣沙沙聲,一個矮胖的身影慢騰騰地走向洞口。
“看,”旋兒說,“蟾蜍爸爸也來了,背都駝了。嗨,老人家,您還好嗎?”
蟾蜍沒有回答,他輕輕地把干葉子整齊包好的谷穗放在洞門旁,然後敏捷地跳過兔子的脊梁,進入洞中。
“我可以進來嗎?”約翰問道,帶著有點過分的好奇心,“我會贈您一些禮物。”
他突然記起自己口袋裡有一塊餅干,“亨帕”小圓餅干。當他從口袋裡拿出餅干的時候,纔發覺自己已變得那麼小了——餅干好重,他用兩隻手纔能勉強捧住,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口袋還能裝下。
“這是多麼珍貴的禮物!”兔子喊道,“無價的饋贈!”
兔子禮貌地讓開身子,旋兒和約翰走進洞中。洞很暗,旋兒領著約翰。很快,前方飛來一個淡綠的光點,這是一隻螢火蟲,專門負責為他們引路。
“這會是一個美好的夜晚。”螢火蟲邊前行邊說,“來了好多好多客人啊。我看,你也是一隻精靈吧,不是嗎?”他疑惑地看著約翰。
“你可以稱我們為精靈。”旋兒說。
“你知道你們的國王在宴會上嗎?”螢火蟲繼續說。
“奧伯龍嗎?噢,太高興了!”旋兒說,“他是我的密友。”
“啊呀!”螢火蟲說,“我不知道我有這個榮幸——”驚喜中他的光差點熄滅了。
“是的,陛下慣常喜歡戶外的空氣,但他也經常參加慈善晚會。這真的會是個很燦爛的夜晚。”
確實如此,兔子洞的禮堂裝飾得十分美麗,地面平整,鋪滿了芬芳的百裡香;門口倒掛著一隻蝙蝠,他稟報著來客姓名,同時翅膀當簾子用——這真是個巧妙的安排!禮堂牆上都用枯葉、蛛網、倒掛的小蝙蝠極有趣致地裝點著。無數的螢火蟲飛舞往來,在牆上、天花板上形成一排排精美閃爍的照明燈。禮堂盡頭是君王寶座,由木頭雕刻而成,自帶一份美麗的光彩。眼前的一切真是太美了。
客人極多,約翰在人群中很害羞,緊緊跟著旋兒。這裡的一切都令他無比新奇:一隻鼴鼠正和田鼠談論這裡迷人的燈光和裝飾;兩隻胖胖的蟾蜍坐在角落,談到長久以來的干旱,不停地搖頭哀嘆;有隻青蛙本想和蜥蜴手挽手在房間裡走走,可是好像很難做到,就興奮急躁地跳來跳去,把牆上的裝飾弄得亂七八糟。
精靈之王——奧伯龍坐在寶座上。幾個精靈侍衛環繞著他,略帶輕蔑地看著臺下來賓。國王紆尊降貴,和幾個來賓親睦交談。他剛剛從東方旅行歸來,身上披著一件奇異的長袍,由靚麗的花瓣制成。“這些花瓣並非生長此處。”約翰心想。國王頭上戴著深藍色的花杯,那散發著新鮮的香氣,像是剛被采摘下來。他手裡還拿著一支荷花雄蕊,這是他的御杖。
所有來賓都默默贊賞著國王的謙恭親睦。國王贊美灑滿草坪的月光,還說,這裡的螢火蟲如此美麗,一如東方美麗的火螢。他贊嘆這裡的裝飾,和藹地點頭稱許。
“跟我來,”旋兒說,“我向國王引薦你。”他帶著約翰來到寶座旁。
看到旋兒,奧伯龍驚喜地過來擁抱。人群中議論起來,精靈侍衛用不友好的眼光看過來。兩個胖胖的蟾蜍在角落裡嘀咕,隱隱能聽到“諂媚”“奉承”“不能持久”等話,還頗有意味地互相點頭。旋兒用奇異的語言和奧伯龍說話,說了好長一段時間。隨後,他又傳召約翰過來,面見國王。
“握握手吧,約翰,”國王說,“旋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很高興能為你做點什麼。這是我們盟族的信物,送給你。”
奧伯龍從自己的項鏈中摘下一枚小小的金鑰匙,遞給約翰。約翰恭敬地接受了這份珍貴的禮物,緊緊握在手中。
“這個小鑰匙會帶給你好運的,”國王說道,“它可以開啟一個裝滿無價之寶的金盒子,但我不能告訴你這個寶盒在哪裡,你需要努力地尋找。如果你一直是我的朋友,旋兒的朋友,堅定而誠實,你將很快找尋到這個寶盒。”
英俊的精靈之王慈愛地向約翰點點頭,約翰心中喜悅,感激不盡。
近處是三隻青蛙,他們坐在潮濕的苔蘚墊子上,開始鳴響華爾茲的前奏。一對對舞伴紛紛站起來。一隻綠色的蜥蜴,是這場晚宴的總管,他前後奔忙著,請那些不跳舞的坐到邊上去;兩隻蟾蜍,抱怨著他們看不見國王了;隨後舞會開始了。
起初,舞會場面很滑稽。每個人都按自己的舞步在跳,並自以為比其他人跳得好。老鼠和青蛙都用自己的後腿盡力跳到最高;一隻年長的老鼠大幅度地轉著圈,周圍的賓客不得不給他讓出空間來;一隻胖胖的鼻涕蟲,試著拉起鼴鼠轉圓圈,可她很快就放棄了,借口說腰疼——其實是她根本就跳不好。
但是,舞會仍然非常莊嚴地進行著。每個人都把這當成一件盛大的事情,都在注視著國王,希望獲得國王的認可。可國王始終不動聲色,他擔心自己任何一個認可都會引起嫉妒。他的隨從也沒動,他們覺得和其他來賓一起跳舞有失身份。
約翰在客人中安靜地坐了好長一段時間,突然看到一隻小蟾蜍和一隻高個兒蜥蜴在跳華爾茲,蜥蜴不時把這隻倒霉的蟾蜍舉起,讓她在空中畫個半圓……約翰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笑引起了多大的震動!音樂停止了。國王嗔怒地看著約翰。宴會總管飛奔過去,嚴厲地斥責約翰,告訴他言行必須得體。
“跳舞是一件非常認真的事,”總管說,“你不能嘲笑它。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舞會,沒人把它當成一件娛樂的事。每個人都在盡力跳到最好,沒有人願意被嘲笑。你這樣嘲笑真的是很無禮的。這是一個悼念的晚會,是一個悲傷的場合。你要讓自己的行為得體,而不能像個人類。”
約翰害怕起來,目光所及,到處是仇視。他和國王的親近本就讓他樹敵頗多。旋兒把他叫到一邊。
“我們快走吧,約翰,”旋兒悄聲說,“你攪渾了這場舞會。是的,也許因為你在人類中長大,教養就這樣。”
他們慌忙從守門的蝙蝠翅膀下溜了出去,跑進黑暗的通道。螢火蟲在門口恭敬地等候:“你們在裡面開心嗎?國王奧伯龍和你們談話了嗎?”
“是的,這是一個美好的宴會。”約翰回答,“你要一直待在這個黑暗的過道裡嗎?”
“是的,我就想在這兒,不想進去。”螢火蟲的回答裡略帶憂傷,“我不想再參加這樣無聊的聚會了。”
“拜托,”旋兒說,“你並不是真的這麼想,對吧?”
“我真是這麼想的——千真萬確。以前——以前——有一段時間,我也會去參加宴會,去跳舞,也喜歡這種輕浮的快樂。但現在我正在悲傷裡——現在——”他心情激動,身上的光竟然也黯滅了。
幸好,他們已快到洞口,兔子聽到聲響,往旁邊挪了挪,月光照了進來。
“螢火蟲,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嗎?”他們和兔子一起走出洞口,約翰問道。
“唉,”螢火蟲哀嘆一聲,“這是一個簡單而悲傷的故事,我會讓你難過的。”
“說吧,繼續說吧!”大家嚷起來。
“好吧。你知道,我們螢火蟲是天賦異稟的生物。是的,我相信,沒人能否認,我們是已存在的生物中最有稟賦的。”
“為什麼?我不這麼認為!”兔子說。
“你能發光嗎?”螢火蟲輕蔑地說。
“當然不能。”兔子不得不承認。
“對吧,我們能發光!所有螢火蟲都會發光,可以自由地點亮或熄滅螢火。光是自然最高的饋贈,發光是所有生物中最高的稟賦。誰能質疑我們這種卓越的能力?除此之外,我們雄性螢火蟲還有翅膀,可以連續飛幾英裡。”
“我確實無法做到。”兔子謙卑地說。
“因為我們有發光的天賦,其他生物都是尊重我們的,沒有鳥類會襲擊我們。隻有一種動物——最低等的動物,搜尋我們,毀滅我們——這就是人,生物界中最卑劣的怪物!”
說到這兒,約翰驚訝地看著旋兒,似乎不懂其意。可旋兒微笑著,讓約翰不要說話。
“有一天,我正歡樂地在空中飛著,閃著靈動的光,穿過黑暗的灌木叢,越過孤獨的濕地,停在小溪岸邊。她,也在那裡,她是如此牽動著我的幸福。她穿過草莖,閃耀著華美的碧玉般的光芒,如此強烈地蠱惑了我少年的心。我在她身邊飛舞,不斷改變光亮的顏色,以此來牽引她的注意——她終於注意到我了,似乎接受了我的敬禮,靦腆地韜晦了她的光。因為感動,我幸福得渾身顫抖,正要收起翅膀,降落到我心愛的人身邊……突然,一陣巨大的聲響襲來,幾個黑影向我們靠近:他們是人!我驚恐地飛走了,他們在後面狂追我,拿著黑黑的東西襲擊我。但我的翅膀輕盈,比他們粗笨的腿快得多,就這樣,我逃脫了——可是當我回來——”
他哽咽了,接著是一陣沉寂,三位聽眾也沉默著。螢火蟲繼續說道:
“你們猜到後面的故事了吧。我溫柔的未婚妻,這世上最燦爛最光明的人,消失了,被惡毒的人捉去了。那片原本安靜而濕潤的草地,如今被踐踏。她最愛飛舞的那個地方,小溪旁,如今也變得黑暗而荒蕪。我現在是孤單一人了!”
善感的兔子又拉下耳朵,拭去了自己眼角流下的淚。
“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完全變了。我厭惡一切輕浮的娛樂,我隻想著我失去的愛人,隻想著如何再見到她。”
“什麼?你還心存希望嗎?”兔子驚訝地說。
“不止是希望,我確信。我一定會再見到她。”
“可是——”兔子正要插話。
“兔子,”螢火蟲嚴肅地說,“我理解你在黑暗中彷徨的懷疑心情,但眼見為實,所有的懷疑我都不予理會!看——”螢火蟲說,敬畏地仰望著星光閃閃的夜空,“我能看到他們——我的祖先、我的朋友,還有她——他們閃耀著光芒,比他們先前在地球上閃爍的光芒還要耀眼。她正溫柔地閃光看著我。呵!我該如何擺脫這低劣的生活,飛到她那兒去!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螢火蟲長嘆一聲,又飛回黑暗中。
“可憐的螢火蟲!”兔子說,“希望他好好的。”
“但願。”約翰說。
“我也很擔心,”旋兒說,“他真讓人感動。”
“親愛的旋兒,”約翰說,“我太累了,想睡了。”
“靠著我,我用披風蓋著你。”
旋兒脫下藍色的披風,蓋在約翰和自己身上。他們相擁而臥,躺在草地上。
“你們的頭枕得太低了,”兔子說,“你們願意枕著我睡麼?”他們無法拒絕。
“晚安,媽媽!”旋兒對月亮媽媽說。
約翰把那枚金鑰匙緊緊握在手中,頭枕在善良兔子的絨毛上,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