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


1



“新來的？叫什麼名字？”穿綠長袍的女孩走過來，雙手搭我肩上，像要跟我跳舞。
她有一雙羊的眼睛，在動物世界，當獅子打算撕開羊的喉管時，這雙眼睛會問“為什麼”。
“算了，檸檬，沒看出來嗎，她是個白痴。”
“竟然還帶著狗——是條吉娃娃呢。”
“她也就十五六歲吧？……喂，小姑娘，趁你有胃口，趕緊喫，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喫什麼吐什麼的。”
“168號……”一個女人用指頭描了一遍繡在我胸口的數字，順便在我乳房上畫了一圈，“這兒可真是熟透了……”
女人們笑起來。
“瞧吧，她這樣剃著光頭，穿著帶編號的白袍，比誰都像個囚犯。”
穿紅長袍的大肚子女人摸著我的腦袋：“你先得有一個水果名字——”
她們叫她“蘋果”。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像媽媽的。她很結實，臉是圓的，眼睛是圓的，鼻子邊那顆痣，像牆角的青苔，手指頭輕輕一壓，就能擠出水來。媽媽在屋裡叫喊，好像有人在揍她。鳥在屋頂上的雜草中啄食，被媽媽的嚎叫聲驚起，嘰——，它們像子彈射進灰茫茫的天空。樹葉已經落光了，折了的枯丫子弔在樹上，像斷指一樣，晃來晃去。地坪上人很多，男人們忙著做轎子，將睡椅綁在兩根楠竹上，擱上扁擔。麻繩纏來纏去，竹制品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看熱鬧的女人抱著孩子，嗑著瓜子，一點也不擔心媽媽的叫喊。
“我生我們家老大時，喊得比她還嚇人。”
“我們女人家，別的本事冇得，就是忍得痛。”
兩個男人抬著媽媽走出來，她的頭發濕漉漉地糊在臉上，下身全是紅的。媽媽被擱在睡椅上，她眼睛閉著，嘴巴抿著，睡得很香。他們到鎮裡打了一個回轉。媽媽被抬回來的時候，以同樣的姿勢躺著，也是這種表情，隻是頭發干了，臉色更白。她累了，都懶得睜開眼睛看我一眼，直到她睡進泥巴地裡，也沒有問我喫飯了沒有。
“就叫她哈密瓜吧，反正是哈裡哈氣的。”
“我看藍莓挺適合，她臉上有種淡淡的憂傷。”
“不對，她像桃子，桃子，性感又多汁。”
“車釐子吧，小巧玲瓏，又新鮮，又精致。”
“哈哈，叫笨西瓜算了，反正是誰都可以劈上一刀的。”
女人們給我取名字，逗我帶來的小黑狗。飯喫到一半，我就成了“桃子”，黑狗被叫作“福氣”。



2



一個胖男人走進餐廳，灰色西裝，豬血色領帶，板著臉，似乎丟了東西，眼珠滾來滾去，要從我們中間揪出賊來。穿迷彩服的後生跟著他，頭發軟塌塌的，皮膚很白，臉上黑痣散落。
“064。”胖男人喊了一聲。
“到。”蘋果用手護著肚子，慢慢站起來，結實的肌肉突然松松垮垮的。
“自己老實交代問題吧。”胖男人仿佛黑暗中的哨塔，翻了翻小眼睛，眼白像探照燈一掃。
“……我未經基地允許，違規寫信，按基地規章制度第六條第四款，罰款一千……”
“完了？”胖男人盯著蘋果的臉，像一條狗等著主人吐出嘴裡的碎骨。
“我錯了。”碎骨吐了出來。
“大兵，嚴懲不貸。”胖男人叼起骨頭，乜斜著眼，好像被煙熏得厲害。
“請牛總統放心。”
他們離開餐廳，像一艘船駛離。
女人們水一樣重新聚攏。
“牛肉丸是個機器人，太過分了，咱們得想辦法煮一煮他。”檸檬說。
“算了吧，忍一忍就過去了。”剛嘔吐完的瘦臉女人說，“一個月批準寫一封信，我看也夠了，我連這一封都不想寫——代孕哩，冇臉談。”
“雪梨，別自己看不起自己，”說話的女人長著大眼睛大嘴巴大鼻子大門牙，“替別人生孩子，賣子宮，又不是賣X。”
“哦喲，榴蓮，你是很自豪了？你丁解唔話你親朋好友知？”雪梨一副又要嘔吐的樣子。
“你能說普通話嗎？舌頭都捋不順還……”
“我說的就繫普通話。”
“你倆又鉚上了。”檸檬打斷她們，“明知道牛肉丸最怕我們齊心。”
“……打電話他們要監聽，寫信他們要審查……他到底怕什麼呢？我們不就是想熬過這十個月，拿了錢走人嗎？”
“得了個白癜風，就當自己是白種人，隻差在鼻子底下貼一撮毛冒充希特勒了。”
“希特勒是誰？”
“一個變態佬。”
“我們每個人到這兒來，都有自己的原因，但現在我們面對的問題一樣，不能任由牛肉丸宰割。我們要搞清楚，他這樣的地下公司，實際上是怕我們的。”檸檬的眼睛變得像豹子眼那樣明亮。



3



刺耳的鈴聲響過，胖男人——牛總統又進了餐廳，身後是兩個穿迷彩服的，一個剛剛來過，另一個叫小將。小將像一頭水牛，兩腿筆直，蹄子套著黑靴。
福氣搖尾迎過去，挨了一腳，夾著尾巴跑到我身邊。
牛總統閉著嘴，像檢閱軍隊，眼睛在餐盤上緩緩移動。
“123，為什麼不啃干淨骨頭？”他在盤子裡扒拉兩下，扔掉筷子。
“這種骨頭，隻有狗纔啃得干淨。”檸檬的脖子很細，挺得很直，“我已經盡力了。”
牛總統從不同角度看著骨頭，沒吭聲。他繼續往前走。看到空空的盤子，很滿意，抬眼看一看盤子的主人，一副馬上要笑的樣子。但他始終沒有笑出來，就像努力憋住一個屁。
“這又是怎麼回事？”牛總統走到榴蓮面前，背著手，挺著肚子。
“有股豬屎味。”榴蓮回答。
“記下。按照規章制度辦。”牛總統吩咐大兵。
“飯菜難喫，是廚房的問題。”榴蓮抗議。小將看著她。
“別人都喫了，你為什麼不能喫？”牛總統瞇著眼，轉向另一個，“088，你說說，你為什麼能喫那麼干淨？”
“報告牛總統，我覺得我還喫得下兩份。”088臉紅撲撲的，受到表揚後就更紅了。
“草莓，你可真是諂媚。”檸檬說道。
“定餐、定量、定時、定味，是飲食準則，遵從科學飲食，對母親和胎兒都很關鍵。”牛總統踱著八字步，“為什麼那麼多基地倒閉了，我的基地卻越來越興旺？因為我經營得好，客戶信任。我，顧客至上，以人為本。你們要搞清楚，罰款的目的，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你們好。這裡是你們的福地。”
“你不是以人為本，是以胎兒——錢為本。”
“母體不好，胎兒能好得了？扯淡。我這兒出去的產品，沒有一件不合格的。”
“產品？你認為嬰兒是產品？”
“對，產品。”牛總統看起來想上廁所，“你們就是產品制造者。”
“難道我們不算母親？不配得到尊重？”
“母親？”一個圓滾滾的哈哈從牛總統薄薄的嘴皮裡彈出來，“你們不該那麼想。你們隻是一所房子。打個比方，鄰居養了一條哈士奇，因為出差，哈士奇暫時放你屋裡寄養，然後付你一些費用。就這麼簡單。”
“我們是人。”檸檬說道。
“當然，你們是人，是產品制造者。”牛總統又露出那種煙熏眼睛的表情，“明白這個道理，你們會過得更輕松。”
小將突然走到我旁邊：“這兒不許養狗！”他揪住福氣脖頸上的毛拖拽。我抱緊福氣。福氣嗚哇哭叫。我張開嘴，喊不出聲音。那隻揪著福氣的手，冒起青筋。我一口咬住那隻手。一股咸味湧上舌尖。手的主人“啊”了一聲，松開了。我退到牆壁。福氣舔著我嘴角的血。那不是我的。
雪梨掏出創可貼，給小將封住傷口：“放心吧，她打過疫苗的。”
這句話帶來了笑聲。連牛總統也沒忍不住。



4



玻璃窗裂縫像閃電。
“問水，我去買喫的，你站這兒別動。”木腦殼的後腦勺在人群中忽隱忽現。
我沿著商鋪一路走，一路數磚塊。
“問水，莫跟木腦殼耍，他會把你賣掉的。”村裡人說。
我沒找到木腦殼，跌了一跤。媽媽發現我褲子上的血，一路哭著找支書，支書召集村長、隊長、組長、出納、會計、婦女主任一起開會。“木腦殼的情況大家都了解，他是個傻子，還有個癱子娘……都是鄉親鄰舍，事情鬧大了，對孩子也影響不好。”
“書記，村長，組長，各級領導都在，你們可是要給出一個公道。”
木腦殼的媽媽趴在木腦殼背上，找村支書，說要是不幫她，她就死在他家裡。
媽媽拿到了公道，牽走了木腦殼家的大水牛。爸爸的病花光了大水牛。媽媽要賒賬。醫生說醫院不是他開的，是公家的。媽媽不認識公家，她沒有他的地址，也沒他的電話。公家是個壞男人，我猜他也沒有什麼朋友，連村裡那些沒見過他的人，都經常罵他的娘。他的娘要是知道這些，會很傷心。誰敢抓得小雞吱吱叫，老母雞會啄人。要是有人喊我白痴，媽媽就會拿掃把撲過去。
鎮裡很多人不干活，就愛吸白粉。沒錢了，就到鄉下撈。遇到戴金銀首飾的婦女，明搶，誰要是反抗，他們就用刀子。夜裡頭上房揭瓦，撬門進屋，值錢的就拿，連臘魚臘肉都要。人們把狗拴起來，門上加一把鎖，屋裡留一盞燈，一有動靜，就大喊一聲：誰！語氣裡好像拿著菜刀。人們管這些人叫毒鬼子。木腦殼後來和他們搞到一起，把各家各戶的底細報給他們。木腦殼有了錢。還弄到一隻蘋果手機。一個人打遊戲，跺腳罵娘。他大聲講電話，戴著耳機，從村子這頭走到村子那頭。
“我想去遠方。”木腦殼對我說，“他們都說我壞話，因為我送魚給你喫，他們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