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浦市市長春田英雄，乘坐十一月九日的特快臥鋪列車“北鬥星號”去了東京。一行人中，除了市長，還有擔任市建設委員的四名議員、市長秘書一人和市議會事務局的辦事員一人隨同前往。之所以沒有乘坐更加便捷的飛機，是為了節減費用。北浦市的財政狀況並不殷富。
北浦市位於北海道西南部，南部瀕臨太平洋，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沼澤和濕地，自然環境條件絕對算不上理想。從北海道的政治和經濟中心札幌市乘坐支線列車，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
北浦市作為日本的沙丁魚捕撈基地曾經有過輝煌的往昔，在日本經濟高度成長時期①，是北海道最j代表性的港口城市，也曾一派興旺。但由於造船業大蕭條帶來的衝擊，加之又沒有其他像模像樣的產業，如今不過是個經濟衰退的地方城市，苦苦支撐著。
（注①日本經濟高度成長時期：一般指1955年至1973年這個時期，在此期間，日本的GDP總值連續以10％前後的年平均增長率迅猛增長，並且克服了數次世界範圍的經濟困難，使經濟保持穩定和持續的發展。——譯者注）
在列車上，春田市長並沒有什麼異樣，心情也不算糟糕。上車的時候，天色尚未昏暗下來，因此市長和其他議員們一同在座位上坐定之後，還談笑了一陣子。
已是第二次當選市長的春田英雄，在北浦市還經營著一家釀酒廠。
春田家是北浦的世家，在當地頗得人望，正是靠著這種人望，使得春田英雄連續兩屆當選市長。
作為市長，他的手腕也很了得。跟所有地方的地方首腦一樣，春田市長每個月要跑一趟東京，向相關的中央部委陳情，以爭取更多支持，最主要的是希望補助金①和輔助金②盡快撥付。臨近年末，為爭取財政預算支持，像這種活動當然得鉚足了勁頭；而平時，則差不多每月都要拜訪一次自治省以及農林水產省、文部省、建設省等部委，往霞關町③不跑得勤快點可不行。
（注①補助金：國家無償下撥給地方政府或地方政府無償撥付給公共團體等的一種預算支出，在日本，補助金除法律定義上的預算資金外，還包括各種輔助金、受益者負擔金、國庫委托金等。②輔助金：國家財政補助金的一種，主要用於促進就業和高齡者的雇傭安定等專款補助。③霞關町：位於東京都千代區南部，為日本司法、行政機構集中地，常用來代指日本中央官廳和各部委。——譯者注）
除此以外，還必須借助出身北海道的國會議員們的影響力，因此不得不頻繁地出入永田町的議員會館，請他們幫忙引見各個政黨的干部。
春田市長眼下使出渾身解數向有關部委陳情的事項，是關於北浦市北部緊鄰噴火灣的舊港灣填埋掉，然後引資在原地建造工廠的規劃，這個必須得到相關部委的批準纔能推進。而填海造地，並在上面建造一片廣衍的工廠區，需要一筆龐大的財政支出，春田市長打算通過發行地方債券來籌措資金，這又須經大藏省準予，為此，他已經幾次三番前往大藏省懇請。
關於這件事情的詳情，從春田市長在市議會上針對在野黨議員質詢的答復，便可大致知曉其概要。
市長的答復是這樣的：

“剛纔，早川議員提出了很多問題。關於這個規劃，正如之前反復說明過的，為了我市的發展，當務之急是擴建港灣。大家知道，我市還沒有成規模的產業設施，一直以來都隻是一個消費型城市。早川議員說，擴建港灣然後引資建工廠還沒有一個完整的規劃，但我想指出的是，首先，在基礎的產業設施尚沒有完成之前，有哪個企業會認真地當回事情，積極參與引資招商呢？單憑一張設計圖或者一紙規劃書，對方是不會願意跟我們洽談的。所幸的是，我市的南部擁有一片廣闊的大海，但現在這樣簡陋的港口，即使擁有這片大海也無法發揮很好的作用。要建工廠，首先就要運輸原材料和各種產品，如果我們能夠擴建港灣、填海造地建成一 片工廠用地，各個企業的考察人員來這裡，就可以讓他們直觀地看到這裡的有利條件。綜上所述，我想說的就是：光靠紙上空談絕對達不成引資建廠的目的。
“其次，關於發行地方債券早川議員也提出了種種意見。的確，我市長期來就已經為財政赤字所困擾，正如我剛纔所說的，這是我市歷來作為消費型城市這個先決條件導致的必然結果。如果由消費型城市轉型為生產型城市，我相信，將來赤字問題一定會得到解決。如果囿於當前的不利狀況，放棄發展的機遇，聽任我市經濟一步步地更加惡化，這樣的消極政策我是不會采用的。恕我不敬，聽了早川議員的意見，我覺得這是非常短視的觀點。
（現場鼓掌聲和起哄聲各不相讓）
“還有，早川議員認為中央官廳對於我市這個規劃的態度極為冷淡，但根據我的印像，事實絕不是這樣的。隻是，眼下各個地方政府都在就各種各樣的問題向中央政府陳情，事情堆積如山，不能指望一朝一夕就全部審核完畢。但是，由於我之前多次進京與有關擔當者懇談，估計在不久的將來我們這項規劃有望付諸實施。之前每次進京都沒有在議會做出具體報告，就是由於有以上的原因，這一點雖然令我抱憾不已，不過我仍會繼續努力的。事實上根據我市的財政實際，即使是往來北海道廳①，我們對於差旅經費都是極為慎重的，但為了我市將來的發展，目前我們必須以長遠眼光來看待這個問題，所幸的是，以市建設委員長為首，各位委員都積極支持我的想法，願意做我的後援，因此我也感到信心十足。”
（注①道廳：日本的各級行政事務機關稱為“廳”，如東京都的行政機關稱為“都廳”，京都府、大阪府的行政機關稱為“府廳”，“道廳”即北海道的行政事務機關。——譯者注）

春田英雄除了每月出差去一次東京，另外還大約每三個月前往札幌一次，不過這不是以市長的身份前往，而是作為釀酒廠采購方，同多個商品批發商進行聯繫和洽談。
此刻列車上的主要話題，依舊圍繞著出發之前召開的市議會上在野黨議員早川關於市長差旅的質詢而展開，談得煞是熱鬧。然而，這件事春田市長根本沒有放在心上。說起來，政府行政人員受到在野黨攻訐實在普通得很，再說這一質詢內容對他談不上什麼打擊。
同行的建設委員們還兼任著港口擴建委員，四個人都是市長的同盟者，因此列車內始終洋溢著平靜溫藹的氣氛。後來議員們在回答警察的問詢時，也不約而同地證明，市長當時的樣子毫無異常。
列車駛經東室蘭站的時候，一行人起身一同前去餐車，倒了啤酒，一邊喝一邊又嘮了一會兒家常話。市長秘書和市議會事務局的辦事員，則在另一張桌子上用的晚餐。
九點過後，一行人離開餐車，回到各自的臥鋪車廂。
市長的鋪位在下鋪，市長秘書有島安太郎的鋪位在市長對面。
市長換上睡衣，對有島吩咐一聲，沒什麼事了，隨即拉上了簾子。市長今年五十二歲了。
有島秘書躺在床鋪上，看了一會兒書，因為說不準市長會突然有什麼事，所以他睜著眼睛沒敢睡。但是一直沒聽見市長叫他，於是十點鐘有島便熄了燈也睡了。
第二天早晨七點左右，有島秘書叫醒了市長。到上野車站還有大約兩小時車程，這個時間差不多也該叫市長起床了。要說有什麼不同往常的地方，那便是習慣早起的市長竟很難得地一直睡到秘書叫醒他。
昨天晚上大約九點多一點躺下的，照理在這之前就醒了。有島秘書時不時地隨同市長進京，知道市長平時大多是六點鐘便睜開了眼睛，醒來後穿著睡衣坐在椅子上，吸上一支煙。
所以，要說不同尋常的事，惟一便是這天早上市長醒得晚了些。
車到上野站，一行人下車後直接去了位於平河町的都市會館宿舍。
在會館稍事休息，十一點鐘前後，市長出發去拜訪自治省和建設省，其他幾位建設委員也隨同前往。按照預定，第二天還要去拜訪大藏省，商談發行地方債券的審批事項。
跑完兩個部委，已差不多是下午四點了。市長邀請建設委員們一同去銀座的一家小餐館，在那兒簡單喫過晚飯，市長獨自返回會館宿舍。幾名議員嚷著還要泡酒吧，便沒有起身。
“市長也跟我們一塊兒去喝點吧？”
其中一名建設委員勸誘道。
市長答說：“今天約了人要談點事情，明天晚上再跟大家一起喝吧！”說罷便站起身來。有島秘書職責在身，於是跟著也趕緊起身。
沒錯，市長當時的的確確說過要跟人會面，至於跟誰會面就不得而知了。
假如當時有議員問一聲跟誰會面，或許至少能夠弄清楚事情的大概。
春田市長叫了出租車到小餐館門口，和有島秘書一同從銀座向平河町方向駛去。都市會館前面便是停車場，大樓射出的燈光照在一輛輛車子上。
有島秘書跟在市長後面剛剛下車，“有島君，”市長回過頭來招呼他。“現在幾點了？”
因為市長是老花眼，看不清表盤上的數字，所以問有島。
有島秘書看了看手表答道：“七點鐘。”
“哦。”
市長的身材較一般人略矮，不過肩膀很寬，長得也很敦實。在燈光的照射下，市長的影子稍稍有點歪著頭。
“時間還早哩，我這裡沒什麼事情了，你就不必陪著我，自由活動去好了。”
有島秘書想起市長說過要跟人會面。如果是公務，市長與人會面的話一般都是借高級飯莊的場地，由有島負責聯繫預定。既然市長說沒什麼事情，這一定是私人會面。
“那麼，我就就此失禮了！”
“沒事沒事。假如你去銀座那邊，反正這車要返回去，不如再乘它過去好了。”
“好的。那我去了。”
有島秘書躬身致意，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看見市長的背影朝都市會館的大門走去。這是他親眼目睹的。
載著有島的出租車拐上馬路，重新朝銀座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