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面臨一個問題:這一可能性未被實現是否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個不幸,或者它是否取決於人們可能自然地期望的是什麼。在我看來,這是認為死亡永遠是壞事的觀點的最嚴重困難。即使我們能夠駁倒那些意見,承認未被經歷的不幸,即不能歸之於人的生活中某一確定時刻的不幸,我們仍然必須設立某些限制:一種可能性未被實現而成為一種不幸(或幸運,如果那是一種壞的可能性)有多大可能?濟慈24歲早逝被普遍看作一個悲劇;托爾斯泰82歲去世就不然。雖然他倆都將長眠不醒,濟慈的早逝使他失去了如托爾斯泰享受到的那許多年生命;因此在某種明確的意義上,濟慈的損失更大(雖然不是在通常用於無窮量之間的數學比較的意義上)。然而這並不證明托爾斯泰的損失無足輕重。也許我們隻反對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之外的壞事;在24歲去世比82歲去世更糟,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82歲去世甚至806歲去世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問題是,我們是否可把人類面臨的任何正常限制,比如必死的命運,看作一種不幸。對於鼴鼠而言,失明或接近失明並非一種不幸,如果那是人類的天然狀況,也就不會成為人類的不幸。
問題在於死亡會使我們失去生命使我們了解到的好事。我們已經能夠欣賞這些事情,而身為鼴鼠則不能欣賞視力。如果撇開對它們是好事的疑慮,承認它們的數量在一定程度上隨它們的持續時期而變化,問題仍然存在:不管死亡何時發生,是否可以說它剝奪了其受害者相對有可能延續的生命。
情況難以說清。從外面看,人類顯然有一個自然的壽命,不可能活得比一百年長許多。相反,一個人對他自身經歷的感覺卻沒有表現出這種自然限制的觀念。他的存在向他表明一種本質上無限的可能未來,包含著他過去覺得很容易接受的好事與壞事的常見混合。自然的、歷史的和社會的種種偶然因素的集合把他帶到世上,他發現他自己是一個生命的主體,具有一種不確定的、本質上無限的未來。以這種觀點看,死亡,盡管無可避免,都是對無限廣泛的可能好事的突然取消。常態似乎與它毫不相干,因為我們不可避免都將在幾十年裡死去這個事實本身並不意味著活得更長不好。假定我們不可避免都將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肉體的痛苦持續六個月之久。這種不可避免性能使那種預期變得令人愉快些嗎?對於喪失生命來說它能帶來什麼不同?如果正常的壽命是一千年,80歲去世就會是悲劇。照實際情況看,它隻可能是一種更廣泛的悲劇。擁有生命是好事,但如果生命的量沒有限度,那麼也許就會有一種不好的結局正等待著我們大家。第二章荒誕
大多數人有時會感到生活是荒誕的,有些人還非常強烈地、持續不斷地感覺到這一點。不過人們在為這種想法辯護時通常所提供的理由顯然是不充足的:它們不可能真正解釋為什麼生活是荒誕的。那麼為什麼它們又自然地表達出生活是荒誕的這種感覺呢?
一
考慮幾個例子。常有人說,一百萬年後,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會是重要的。不過,要是這種說法正確的話,那麼,出於同樣的理由,一百萬年後的事也沒有一件對現在是重要的。特別是,我們現在所做的事一百萬年後不再重要這一點對現在來說無關緊要。不僅如此,即使我們現在所做的事在一百萬年後仍然重要,那又怎能使我們消除現在對荒誕的憂慮?如果它們現在的重要性不足以消除現在的荒誕感,它們在一百萬年後的重要性又有什麼用?
隻有當一百萬年後的重要性取決於現在的重要性時,我們現在所做的事一百萬年後是否重要纔可能有決定性的影響。不過那樣的話,否認現在發生的任何事情在一百萬年後仍會重要,就是以假定為論據來反駁現在的重要性,如此而已;因為在那種意義上,要是人們不知道(例如)某人現在是幸福還是痛苦這一點現在並不重要的話,就無法知道它在一百萬年後會不重要,如此而已。
為了表達我們生活的荒誕性,我們所說的話常常與空間或時間有關:我們是茫茫宇宙中的渺小微粒;即使按地質學的時間尺度,我們的生活也隻是瞬息之間的事,更不必說按宇宙的尺度了;我們全都隨時可能死亡。但是,如果生活是荒誕的,使它成為荒誕的當然不是上述這些明顯的事實。因為,假定我們長生不死;持續七十年的荒誕生活如果持續到永恆,豈不成了無窮無盡的荒誕?而如果我們的生活因為我們現有的大小而荒誕,那麼,如果我們充塞了宇宙(由於我們更大一些或由於宇宙更小一些),為什麼生活就會少一些荒誕?看起來,反思我們的渺小和短暫,與生活沒有意義這種感覺有著密切的聯繫;但究竟是什麼樣的關聯,並不清楚。
另一個不充足的論點是,因為我們將會死亡,所以任何辯護之鏈都必定會中斷:人們學習、工作,為的是掙錢購買衣服、住房、娛樂設施、食品,為的是年復一年地養活自己,也許還要養活一個家庭並謀求事業發展——但是最終的目標是什麼?這一切無非是一段走向茫茫虛無的苦心之旅。(人們也可能對其他人的生活發生某些影響,但這隻是重復了這個問題,因為其他人也是要死的。)
對這一論證有好幾種答復。首先,生活並非是由一繫列活動組成、每一活動都由其後的某一活動提供目的。辯護之鏈重復地結束在生活中的某個目標上,而且整個過程是否能得到辯護,與這些目標的終極性無關。因為頭痛服用阿司匹林,參觀某位受人崇拜的畫家的作品展,阻止一個小孩把手放在熾熱的火爐上,全都合情合理,無須做進一步的辯護。無須聯繫更大的背景或進一步的目的來防止這些行為變得無意義。
即使某人想為通常認為無須辯護的對生活中所有一切的追求提供進一步的辯護,那個辯護也必定會在某個地方結束。如果說沒有一件事可以得到辯護,除非用它自身之外的某個已經得到辯護的理由進行辯護,那就產生一個無窮倒退,而且任何辯護之鏈都不可能是完整的。此外,如果一個有限的推理鏈什麼也辯護不了,一個無限的推理鏈又能干什麼,既然它的每一環都必須由它自身以外的理由來辯護?
既然辯護必定在某個地方結束,那麼,在生活中,否認它們在它們似乎結束的地方結束——或者試圖把對行為的多種多樣的、常常是瑣細平常的辯護歸為一種單一的控制性生活模式,不會有任何收獲。我們可以比那種做法更容易地得到滿足。事實上,由於它對辯護過程的錯誤表述,該論證提出了一個空洞的要求。它堅持說生活中能夠得到的推理是不完整的,卻由此提出所有得出一個終點的推理都是不完整的。這就使它根本無法提供任何推理。
因此,對於荒誕所作的通常的論證看來不能成立。但是我相信它們是想表達某種難以陳述而又基本上正確的觀點。
—— 第一章 死亡
荒誕之所以產生,是因為世界未能滿足我們對意義的要求。這就使人以為,如果世界不像現在這樣,它可能滿足那些要求。但現在我們可以明白,情況並非如此。看來,對於任何一個可想像的(包括我們在內)世界,都會產生無法解決的疑問。因此,我們的處境的荒誕性並非產生於我們的期望與世界的衝突,而是產生於我們自己內心的衝突。
如果對荒誕的感覺是感知我們真正處境的一種方式(雖然在這種感知產生之前,那處境並不荒誕),我們有什麼理由怨恨它或逃避它呢?像認識論上的懷疑論一樣,它產生於一種理解我們人類局限性的能力。它未必是一件痛苦的事,除非我們使它成為痛苦。它也未必要激起對命運的挑戰性蔑視,好讓我們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這類戲劇性行為,哪怕是在私下進行,也表明人們未能充分領會這一處境在宇宙中的微不足道。如果從永恆的角度出發,沒有理由相信有什麼事是重要的,那麼,那一點也並不重要,我們可以用嘲諷而非英雄主義或絕望去對待我們的荒誕生活。
—— 第二章 荒誕
不管善的意志本身多麼可貴,把人從著火的大樓裡救出去,同在救他時把他從十二層樓窗口扔下去,兩者之間存在道德上的重大差別。同樣,莽撞駕車同過失殺人之間存在道德上的重大差別。但是,某個莽撞的司機是否撞上一個行人,取決於在他莽撞地闖紅燈時行人是否在那個地方出現。我們的所作所為也受到我們所面對的機會與選擇的限制,而這些大都由不受我們控制的因素所決定。如果納粹從未在德國掌權,那個曾在集中營裡當軍官的人本來也許會過著平靜無害的生活。而在阿根廷度過平靜無害的生活的某個人,如果當初沒有為了做生意而在1930年離開德國的話,也可能會成為集中營裡的軍官。
以後我還會說到這些例子和其他的例子。我在這裡提到它們,是為了說明一個一般觀點。凡在某人所做之事有某個重要方面取決於他所無法控制的因素,而我們仍然在那個方面把他作為道德判斷對像,那就可以稱之為道德運氣。道德運氣可能好,也可能不好。這個現像所提出的問題導致康德否認它的可能性。這個問題就是,經過仔細考察發現,這裡所確定的大範圍的外部影響,似乎同較小範圍的常見開脫條件一樣,無疑會削弱道德評估。如果始終一致地運用控制這個條件,就可能侵蝕大多數我們認為自然要做的道德評估。人們為之接受道德判斷的事情受到那些不受他們控制的因素制約,而且其制約形式比我們最初了解到的要多。當根據這些事實對過失和責任提出似乎很自然的要求時,那些未經思考提出的道德判斷沒有幾個能不受影響。歸根結底,一個人的所作所為沒有一件或幾乎沒有一件是由他控制的。
——第三章 道德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