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畫裡,
學會與悲傷共存
人生在世,誰都可能陷入難熬的低谷
獨自走在空蕩的深夜街頭,放眼望去,盡是大門緊閉的商店。霎時,雨水滴滴答答墜落,眼前漸漸霧成一片。氣喘吁吁的呼吸聲和緊促的心跳聲圍繞著我,我仿似無頭蒼蠅般奔跑著,突然停下了腳步。這時,我纔懂了:孤獨,是緊閉的心;心,是湧生的悲傷;悲傷,是眼淚。
人生在世,任誰都可能遭遇痛不欲生的時刻:被這牽絆,被那掛礙,最終自然一事無成,愛情、工作、朋友、家庭……通通不盡如人意,壞事仿佛看準了時機,一口氣接踵而來。像瑞士視覺藝術家費迪南德·霍德勒(Ferdinand Hodler)的《厭倦人生》( Tired of Life )一樣,
掙扎於煎熬的生活,再也挺不起疲憊身軀;像荷蘭畫家文森特·凡·高(Vincent van Gogh)的《悲哀》( Sorrow )一樣,深陷人生低谷,卻被得不繼續活下去的痛苦壓得肩膀瑟縮;像法國畫家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的《等待》( Waiting )一樣,再怎麼等待、忍耐, 境地重復……讓人絕望不已。這些時候,我們總是苦苦掙扎,窮盡辦法隻為擺脫一切。
不久前,我打了通電話給從小同甘共苦的莫逆之交,通常隻要一眼神或聲音,我們就能知曉彼此的想法或情緒。我想聽見新婚的她幸福洋溢的聲音而撥了電話,期待沉浸愛河中的她能讓自己的心情好過一些……
“你在哪裡?在干嗎?”“ 哦,我在百貨公司,想來買幾件內衣……”聽見她緩慢地吐露出“買幾件內衣”的瞬間,我有種“啊,一定出了什麼事”的感覺。
一般來說,剛結婚的新娘買漂亮內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但她卻是每逢不順心就會采購許多內衣的人。在我腦海中浮現她說過的話:“ 看一看、摸一摸漂亮的內衣,然後穿上,就像是一份安定情緒的禮物。”這是她撫慰自己心靈的方式;而當我需要安慰時,我會看畫。
看畫的人有各式各樣的理由,而我主要是為了得到撫慰。發生難過的事時,我喜歡聽悲傷的音樂,看悲傷的電影,借機痛快地大哭一場,然後感到通體舒暢。看畫時,我甚至會選擇非常悲傷的畫,希望與畫中人物的哀戚產生共鳴,然後自我勸勉,從中得到慰藉。
威爾漢姆·哈莫修依—— 以極簡線條呈現虛無心靈
我靜靜地坐在房裡,一頁接著一頁翻閱畫冊。在看到丹麥像征主義畫家威爾漢姆·哈莫修依(Vilhelm Hammershoi,1864—1916)的《臥室》( Bedroom )這幅畫時,我停頓了下來,凝望著畫中臥室裡的女人好一會兒。
梳著利落發型、穿著淡雅黑禮服的女人站在窗前,看起來寧靜而孤獨,漫溢著朦矓的神秘感,整理好的床鋪硬挺挺地佇立在她兩側。也許因為還是尚未破曉的清晨時分,偌大的窗邊並未繪出任何光暈。女人的視線望向下方而非前方,她正看著什麼,在想些什麼呢?雖然隻看見背影,但是發型、穿著以及身體的剪影,早已充分透露出她的悲傷。
無聲勝有聲,背影也是如此。隻能靠別人的雙眼觀察到的背影,或許就像我們永遠難以看見也無法面對的悲傷內心。看著她的背影,纔讓人恍然大悟,原來這份悲傷,極其安靜、無聲無息地鑲嵌在每個人的生命中。從女人身上可以感受到內心的混沌掙扎,這樣的表現非常詩意,壓抑的情緒反而讓人更強烈地意識到她的難過。相較於全盤呈現,隱藏更能激發好奇與想像。仿佛凍結且難以捉摸的憂傷,牽引出更深層的共鳴。
我頓時憶起法國文學巨匠米歇爾·圖尼埃(Michel Tournier)在攝影散文集《背影》( Vues de dos )中所寫的一段文字:“ 不知為何,背影的孱弱,反而更具衝擊力;簡潔,反而更具說服力。背影會說話,哪怕隻看見一半或四分之一,也能聽見鏗鏘有力的話語……”
哈莫修依的畫風與心靈真正走向虛無,並以空房間作為畫作場景,是從他遷居至丹麥的哥本哈根之後開始的。他與同行畫家的妹妹伊妲結婚,兩人自巴黎蜜月旅行歸來,哈莫修依便如火如荼地尋覓落腳處。他想找一間彌漫老舊、古典氣息的房子,於是刻意前往發展程度偏低的舊城區。一心想找到理想中住所的他,甚至拒絕接受設有衝水馬桶的屋子。好不容易覓得合意的公寓,他還親手將牆壁、地板漆成灰白色與深褐色,而且隻在家中放了沙發、桌子、一架鋼琴等幾樣極簡化的家具。
將住所視為工作室的哈莫修依,會為了作畫隨時改變家具的擺設配置,甚至會依此決定妻子所站的位置。《臥室》這幅畫中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妻子和家,也成為哈莫修依作品的主要取材對像。
“線條”是哈莫修依畫作最主要的重點。談及“線條”時,他曾說道:“ 我選擇‘線條’成為自己畫作的主題,並將其視為構建圖像的要素,緊接著則是‘光’。我並非不重視‘色彩’,甚至會努力地想要呈現色彩的協調性。然而,若非得從中擇一時,我終究會選擇‘線條’。”除了《臥室》,在哈莫修依絕大多數的作品中,都可見到將線條以水平與垂直並列表現的手法。例如在他的代表作《室內,1898》( Interior, 1898 )中,覆蓋著桌子的白色桌布,與擺放於後方的黑色梳妝臺,兩者互相對稱;而直向垂落的窗簾,平衡了整幅畫作。另外,完成於1908年的《室內》( Interior) ,在充滿18世紀荷蘭風情的屋內,妻子坐在椅上的背影,則通過反復描繪的直線與橫線,呈現空間的透視感。
憂傷的背影,渴望的或許隻是心有靈犀
評論家們一再以哈莫修依的畫作隱晦不明為抨擊理由,使他屢遭策展單位拒絕,隨後他即因不受丹麥藝術界認同,漸漸被世界所遺忘。然而,自19世紀80年代起舉辦的巡回展覽,又讓哈莫修依重新引發了大眾的關注。其中的特出之例包括:英國演員麥可·帕林(Michael Palin)收藏了他的畫,並贊美其“巧妙融合了愛德華·霍帕(Edward Hopper)與約翰內斯·維米爾(Jan Vermeer)的絕妙之處”;奧地利詩人萊納·馬利亞·裡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也曾表示:“他的作品擁有深長而緩慢的呼吸。當人們總算讀懂他的畫作時,便能從畫中激發‘藝術的重要與本質為何’的思考。”差點兒因畫作模糊不清的氛圍而遭遺忘並消失的畫家哈莫修依,終於再度受到世人矚目,重拾應有的聲望。
在哈莫修依的《臥室》中,臥室與其被視為日常且私人的休息居所,毋寧說更像密閉、隔絕而孤單的空間。盤旋於整幅畫中的灰色調與平靜的淡彩,即用於呈現內心世界的傷悲;如果靜靜地窺探這個彌漫沉默氣氛的空間,便能體會躍然於畫布之上的空虛感受。
臥室裡的女人自始至終凝望的,是唯一能與世界貫通的窗戶。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她真正需要的,或許是與某個人看似微不足道的心有靈犀吧?我再次想起一幅畫能帶來的慰藉力量……今天的我,也在心中描繪著臥室裡的她。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