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一席冰冷的石子上,清涼的溪水嘩嘩衝洗,在他身邊起伏蕩漾;他但願自己是一片葉子,就像身邊那一片片順流漂逝的樹葉:做個葉孩子,他就能隨波而去,漂流、消逝於河裡、海洋裡、世界的大洪流裡。他捏住鼻子,將頭埋入水中:那時候,他六歲,黃銅色的眼睛驚恐地睜著,一美分硬幣般溜圓。聖靈啊,牧師說著,將他摁進施洗水中;他尖叫起來,坐在教堂第一排的長椅上觀看的母親趕忙上前,摟住他,擁著他,柔聲細語道:我的寶貝,我的寶貝。他從宏大的寂靜中抬起臉來,七年,便在艾達蓓爾拍出一片嬉鬧水浪的瞬間,蕩然無存。
“你看上去就像一隻被撥了毛的小雞崽,”艾達蓓爾說,“這麼瘦這麼白。”
喬爾的肩膀難為情地縮起來。雖說艾達蓓爾對他的裸體真的是毫無興趣,但他仍然無法使自己輕松自如地適應現狀,不像她似乎有所期待的那樣。
艾達蓓爾說:“別動,現在我要往你頭發上打肥皂了。”她自己一頭的肥皂泡沫卷,就像蛋糕上的糖霜。除去衣裳,要說的話,她的身體更男孩氣了:她看上去大部分都是腿,像一隻鶴,或者踩著不太高的高蹺的人,雀斑撒在她相當纖細的肩膀上,這一切使她顯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渴念的樣子來。然而,她的胸部已開始隆起,她的臀部也隱約有了橫向伸展的暗示。喬爾一直認為艾達蓓爾是個陰沉、愛吵架的人,驚訝地發現其實她也是很滑稽、很歡快的,她用手指有節奏地在他頭皮上搔撓,不停地嘻嘻哈哈,講著笑話,其中有些還挺下流:“……於是那農夫便說:‘她肯定是個漂亮小妞,準是的,不然不會教絲手絹給濾過去呢。’”
看他沒笑,她說:“怎麼回事?你沒懂?”喬爾搖搖頭。“你還是從城裡來的呢。”她嘆了一口氣。
“他是什麼意思……教絲手絹給濾過去?”
“算了,孩子,”艾達蓓爾說,一邊衝洗他的頭發,“你太小啦。”喬爾心想,笑話好笑的地方就連她自己也沒太懂:她講這些話時的腔調並不全然是她自己的;她是在模仿什麼人。他尋思著是誰呢,於是說:“這笑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比利·鮑勃告訴我的。”她說。
“他是誰?”
“他就是比利·鮑勃呀。”
“那你喜歡他嗎?”喬爾說,不明白自己怎會感到這麼嫉妒。
“我當然喜歡他啦。”她說著,站直了,蹚著水往堤岸走;眼睛瞅著水面,走得緩慢而又那麼優雅,像鳥在覓食,“當然,他基本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可是個硬漢,比利·鮑勃。我記得四年級那會兒,我們的老師是那個刻薄的艾肯斯小姐,她用戒尺狠狠地打過比利·鮑勃的手心,可他從來沒哭過一次。”
他們坐在一片陽光裡晾干身體,她戴上了墨鏡。
“我就從來不哭。”喬爾撒了個謊。
她轉身俯臥,手指撥弄著青苔,平淡地輕聲說道:“好吧,我哭的。我有時會哭。”然後她認真地看著他:“不過你絕d不能告訴任何人。聽明白啦?”
他想說:不,艾達蓓爾,親愛的艾達蓓爾,我是你真正的好朋友。他想踫踫她,想伸出手臂環住她,因為突然之間,似乎隻有這樣方能表達出他的全部感受。他往前湊了湊,探出去,在她臉蛋上吻了一下,吻得至輕至柔。一時寂然,似有光與影的淡薄迷離的氣氛在他們倆之間飄拂,就如他們身體上顫動不止的葉蔭。艾達蓓爾則渾身繃緊。她揪住他的頭發,開始扯,而她這麼做的時候,一陣可怕的、困惑的憤怒遊走在喬爾的身體裡。這纔叫真正的背叛。因此他出手反擊;兩人纏作一團扭打起來,天空在他們身邊轉動、下降、打旋,他們倆滾來滾去。墨鏡掉了下來,喬爾往後滾倒,感覺墨鏡在他身體下咔嚓碎裂,劃破了他的屁股。“住手,”他喘著氣道,“請你住手,我出血了。”艾達蓓爾正跨坐在喬爾身上,有勁的手把他的手腕摁在地上。她將自己憤怒的、漲得通紅的臉貼近他:“服輸了?”
“我出血了。”喬爾隻是這樣說。
松開他之後,她弄來了水,清洗他的傷口。“你不會有事的。”她說,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而且,說不清楚,的確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誠然,他們倆誰都永遠無法解釋清楚他們為什麼會打起來。
喬爾說:“抱歉我壓碎了你的墨鏡。”
墨鏡殘片灑落一地,就像綠色的雨滴。她彎下腰,去拾那些碎片;接著似乎改了主意,又將碎片扔了回去。“不是你的錯,”她傷心地說,“沒準……沒準哪天我會再贏一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