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落者的天堂》樣章
我得在這兒告訴讀者,我幾乎是在聽完他的講述後立即就將它記錄下來的,因此諸位完全可以相信,故事的準確性和忠實性是毋庸置疑的。我說的忠實性,就是說,即使是所用來傳達這位年輕的冒險家用世間最動人、美妙的言辭所表達的思想和感情,我的敘述也都是毫釐不差的。
怕誤了火車——這是青春不再的一個明確征兆。曾幾何時,我扛起一隻老大的旅行箱,盯著最後一節車廂上的尾燈,用短跑的速度衝刺去追趕火車。不管怎麼說,我畢竟追過了!一直追到最後一刻,在月臺盡頭,眼前亮閃閃的鐵軌宛若一條條遊蛇,向不同的方向遊移延展。盡管我總是遲到,但真還從沒誤過事。我喜歡打破無憂無慮、停滯不前的生活節奏,且樂此不疲,有時甚至會故意給自己制造一些麻煩,再一一將其解決。人在青春年少時,總會花費巨大的精力去克服想像出來的種種困難,直至成年後,幾乎無力再與真正的困難抗爭。也許,這就是人生最d的悲哀吧……
突然有那麼一天,我不再喜歡遲到了,當漫不經心的出租車司機不得不規規矩矩地在紅燈前踩下剎車時,我會咬緊牙關,提心弔膽地看著秒針噌噌地一格格前行,這種狀態我可受夠了。所以,我會提前來到火車站,當火車啟動的那一刻,我已換上舒適的拖鞋,坐在自己鋪位上,氣定神閑地等著車輪發出“咯噔”的第一記聲響,開始去往目的地的征程。
那天晚上,我是在結束了與聖彼得堡電影公司進行的一次屈辱的談判後,坐“紅箭”特快列車離開彼得堡的。我寫的一個電影劇本被徹底槍斃了,它講述的是一個單身母親的故事,為了養活孩子,她淪為雇傭s手。制片方對我說,劇本中鼻涕眼淚太多,而血腥場面太少,因此影片不會有好的票房。我據理力爭,說恰恰是鼻涕眼淚,而不是流血,纔能贏得更多的觀眾。我還提請他們特別關注劇本中的一個關鍵情節,單身母親在兩次暗殺行動的間歇跑回家為嗷嗷待哺的孩子喂奶。我認為,這是一個堪與呂克·貝松呂克·貝松(1959-),法國著名導演、編劇、制片人,主要作品有《最後的決戰》(1981)、《地鐵》(1985)、《碧海藍天》(1987)、《天使A》(2005)等。的劇作媲美的經典情節。然而,那個非常年輕的制片人,留著刺兒頭的蠢貨,卻不以為然。他不久前剛剛從經營一家礦泉水公司轉行,是個全然不懂電影的生意人。他還說,如果我在兩個月內,不能為他們電影公司寫一部有“驚人的”性愛情節的喜劇腳本,就要索回一年前預支給我的稿酬,可那筆錢我早就花完了。據說,這個制片人與彼得堡一位自詡演員的著名脫y舞女郎同居。我別無他法,隻得屈就。他亢奮異常,仿佛我剛纔向他出賣的是我不朽的靈魂,甚至放棄了索回我已花完的預付款的要求,還吩咐手下由電影公司出錢,讓我坐軟臥包廂回家。
我提前半小時就來到了彼得堡駛往莫斯科的火車站,在月臺上溜達,等著列車進站。我心裡在琢磨,上哪兒弄點錢把我那輛破舊的“6型”拉達車送去修理店,老婆開著它去批發市場買東西時給撞壞了。還得為上美容師培訓班的女兒支付學費。三月裡冷颼颼的寒風把我的芬蘭風衣吹透了,這件風衣還是我十年前,在蘇聯作家代表大會上,在為代表開設的內部商店買的。我心裡還在盤算,若能拿到那本寫雇傭s手母親劇本的稿費,該買點什麼,我打算給自己買件長的帶毛內襯的皮大衣。還想買……
列車終於進站了。列車員查看了我的車票後,嘟噥了一句:“1號包廂,2號鋪位……”隨後將車票插進了他那個帶小口袋的折疊式的票夾包裡。我是第一個走進溫暖的車廂的。狹窄的過道上鋪了一條長長的地毯,車廂壁上垂掛著四季常青的用塑料做的籐蔓植物。雙人包廂的兩張沙發床上,整整齊齊地鋪著漿洗得干干淨淨的床單,散發出雖然清新,卻有些嗆鼻的化學品氣味。床頭放著折成三角形的枕頭,活像頂當年拿破侖士兵的帽子。我換上了胸口標有“斯巴達克”字樣的運動衫和皮拖鞋,將那雙已經穿破了的皮鞋和已出現裂紋的人造革旅行包,塞進了床鋪下面。我望著窗外,無所事事,想給自己找個樂子,於是開始猜測同包廂的旅伴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起初我以為,那個剛走進車廂來的、留大胡子、穿長袍、戴僧帽的神職人員就是,可是他邁著堅實有力、幾近正步的步伐從過道上走了過去。隨後我猜測,可能會是那個挺著個老大肚子的將軍。一大群保鏢前簇後擁地保護著他,他們都是清一色的團級軍官,對他竭盡體貼、溫柔和關懷之能事,活像是要陪指揮官進產房。可他也去了另一個包廂……終於盼來了一個妙齡的長腿尤物,我美美地遐想,興許能與她做伴,度過旅途中美妙的一夜。她醉醺醺地搖晃著身子,一直在小手包裡翻找著什麼。我在想,情愛喜劇這回可有了一個不錯的開頭,一個火紅色頭發的美女,朝著一個一家之長、已是父親年紀的樸素男士走了過來,跨進了包廂……可她最終找到了車票,莫名其妙地晃了晃腦袋,又繼續順著過道前行了。深夜12點差1分,響起了國歌聲——列車顫動了一下後,徐徐地開動了。我本以為今夜能獨自一人享用包廂,可恰在此時,包廂門呼的一聲朝一側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拳擊手長相的禿頭男人。這個成年壯漢一身年輕人的裝扮:藍色牛仔褲,粉紅色襯衫,外套一件黑色皮夾克,足蹬一雙運動鞋。拳擊手仔細地查看了一下包廂,用探尋的目光打量著我,問道:
“這是您的鋪位?”
“那還用說嗎!”我的回答自尊滿滿。
他輕而易舉地將一個帶轱轆的巨大的旅行箱塞進了包廂頂部的行李櫃裡,把一個真皮旅行包撂在了鋪位上,隨後走到過道上,喊了一聲:
“帕爾·尼古拉依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口語形式。!我在這兒呢……”
過道裡出現了一個個子不高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一件敞著懷的黑色開司米大衣。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我心中有些不平,“我在他這個年紀,還從來沒人用名和父稱如此尊稱過我……”我有時會有這樣一種感覺,我們似乎生活在一個由兇惡而又愚蠢的變態傻小子當家的社會裡,他們自以為已經成年,卻將我們這些成年人當作孩子。所以,如同沙丘上建造的房子一樣,一切都會坍塌,這是毋庸置疑的……
“您好,”傻小子快活、響亮地說,“您得換一個包廂!”
說實話,我不是個愛找碴兒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心慈面軟,但有一點我是無法忍受的,那就是有人對我發號施令。我妻子早就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從不說:“去,到商店跑一趟!”她從不這樣說話,即使我躺在沙發上,她也會說:“親愛的,我想請你去……當然,要是你沒別的事情!”接下來,我便會把一切事情撂下,手提購物袋飛快地往面包店跑去。
“托裡克,請你幫這位先生把東西挪挪!”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沒等我開口,就對拳擊手發出了命令。
這時我纔弄明白,托裡克原來是個保鏢。我心裡很是不爽。此時,理智告訴我,別把這話當回事,換到另一個包廂去就是了,火車裡類似調整鋪位的這種情況很常見。但我心裡湧上了一股偏不買賬的無名火。如果他沒說那個羞辱人的詞“您得”,我無疑會同意的,但若真是這樣,這部中篇小說也就永遠寫不出來了……
“看來,這位同志沒聽見!”托裡克說。
我兩眼望著地板,沒說話。這個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人趾高氣揚,穿一雙黑色的尖頭皮鞋,鞋面一塵不染,仿佛是穿在一個從未染指過罪惡大地的天使腳上。對了,那個拒絕用我劇本的非常年輕的制片人,穿的也是這種昂貴的、尖頭的、一塵不染的皮鞋。
“您的行李在哪兒?我來幫您搬!”保鏢提議說。
“我就在我的鋪位,哪兒也不去!”我的回答有些激動,但語氣不容置疑。
“我沒聽明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很是驚訝。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我高聲喊道,兩眼死死地盯著這個趾高氣揚的人。
(後文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