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沒有做噩夢了。可是，最近，他又重新被噩夢困擾。幾日來，噩夢不斷。這些噩夢，黑暗，陰郁，充滿血色。每次從噩夢中驚醒，他都會立即抓起放在枕邊的懷劍。那柄懷劍，是周世宗賜給他的。他一直隨身帶著它，每次睡前，都不忘放在枕邊。有幾次驚醒時，他會發現床上就他一個人。有幾次，他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大汗淋漓之時，會發現身邊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御侍秋棠。

這天半夜，他又從噩夢中驚醒了。他抓起了枕邊的匕首，“噌”地一聲抽了出來。

寢宮窗外的宮燈，將微弱的光，透過窗欞，射了進來。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著躺在他身邊的女人。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又神經質地扭頭向四周看了看。沒有其他人。值夜的宮女、內侍都在寢宮外面。

此時，秋棠慢慢睜開了眼睛。借著微弱的宮燈的光，她看到趙匡胤舉著匕首，不禁尖叫起來。

“陛下！你怎麼了？是我啊！秋棠！”秋棠驚恐地坐起身來。

趙匡胤聽到了秋棠的呼喊。

他的意識，漸漸清晰了起來。

滿身是冷汗。

秋棠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趙匡胤的背脊，頓時感覺到他的睡袍已被冷汗浸透了。

“陛下又做噩夢了？”

趙匡胤點點頭，緩緩將匕首收入刀鞘。

“你繼續睡吧。朕沒事。”他輕輕地對秋棠說道。

秋棠不敢多言，緩緩躺下身子，閉起眼睛。可她哪裡再睡得著，隻能靜靜地留意著枕邊人的動靜。

趙匡胤靠在床頭，頗有點喫力地喘著氣。他努力讓自己從噩夢中緩過神來。

“夢裡的那個人究竟是誰？究竟是誰？他高舉著劍，站在朕的床前，他的身後，是千萬個滿身鮮血的士兵。他們都是些什麼人？是我大宋的戰士，還是後蜀的士兵？莫非是上天怪朕殺戮太盛？”他戰栗著，驚恐地瞪著眼睛，回味著方纔的噩夢。他一面想要忘掉噩夢，一面卻又極力想要將那噩夢中出現的紛雜形像捕捉出來。漸漸地，他好像回憶起夢中的一張臉。“王全斌，那個站在朕床前的是王全斌。朕封他為忠武節度使，西川行營鳳州路都部署、行營前軍兵馬都部署。正是朕派他率兵討伐後蜀，是他先攻入了成都。莫非他在成都有不臣之心？！孟昶雖已上表歸降，但蜀地兵將眾多，稍有不慎，將生嘩變。不！朕必須派一文臣去治理蜀地，以免王全斌弄出亂子來。朕還要下詔，令蜀兵移兵到中原，朕要親自統率。”他開始窩著身子，坐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次日，二月癸卯，趙匡殿召開朝會，與諸臣商議安蜀大計，並命參知政事呂餘慶權知成都府，樞密直學士馮瓚權知梓州。隨後，他召見了南唐李煜和吳越王錢俶派來的使者。兩國的使者此次前來，一來是為了與宋朝修貢，一來是為了祝賀長春節。除了這兩個名義上的目的，兩國使者實際上都各自受命，暗中刺探宋朝如何處置後蜀。

隔數日，趙匡胤再次下詔，稱大軍征蜀，百姓有調發供億之勞，免去秦州、鳳州、隴州、成都、階州、襄陽、荊南、房州、均州等地今年夏租的一半，又安置了復州、郢州、登州、光華軍、漢陽軍的十分之二的士兵，這些士兵，凡是居住到城鎮的坊郭戶，都被免去半年屋稅。他又下詔，令後蜀文武官赴闕，賜給服裝、錢財，治理地方清白有為的，還給予獎勵。這些措施，在很大程度上安撫了剛剛歸順的後蜀。

參知政事呂餘慶權知成都府，樞密直學士馮瓚權知梓州赴成都兩日之後的午後，有兩人前後腳來到宋朝宰相趙普的府邸。趙普屏去左右，在正堂接見了這兩人。兩人見到趙普，皆跪地行禮，口稱：“小人拜見宰相大人。”

趙普微微點頭，令二人起了身。

宰相大人盯著二人，沉聲說道：“我大宋新收蜀地，陛下派遣封疆大臣不遠萬裡前往治理，便如長線放風箏，說不好便斷了線。吾既為宰相，為陛下耳目，對遠派之臣，不可不察。你二人此次被呂餘慶、馮瓚招募為傭，隨同入川，務必暗中細察他們與何人交往，與何人通信，如有任何異樣，隨時派可靠之人回京報知於我。必要時，你們自己親自回京。切記，不可讓呂、馮兩位大人知曉了。”

二人聽了，都抱拳應諾。

趙普眼睛盯著其中一人，說道：“曹飛，你到京城來有些時日了吧？”

那曹飛說道：“是，小人隨太君到京城一年多了。得大人眷顧，一切都好！”這曹飛是趙普多年前在老家收留的一個落魄漢，一直在老家跟在趙普老母身邊料理事務。陳橋兵變之前，趙普擔心京城時局劇變，早早將老母親與兒子安排回了老家居住。在妻亡故後，趙普見宋朝政權漸穩，自己大權漸握，纔將老母與兒子接回了京城。曹飛便隨著趙普的母親，一同到了京城。

此前，趙匡胤曾經多次在趙普等諸位大臣跟前盛贊馮瓚、呂餘慶為當世奇纔，可為宰相之選。趙普擔心二人成為今後的政敵，故想方設法搜集二人的情報，欲尋機打擊之。對於馮瓚，趙普尤為不喜。其中的原因，是因馮瓚不僅有纔，而且樂於交際，廣結朝中大臣。這次，為了暗中監視馮瓚，伺其有不法事，趙普特派曹飛應募成為馮瓚的僕人，潛伏到馮瓚身邊。同時，趙普又令親信戴恩應募為呂餘慶的入川隨從，監視呂餘慶。

趙普又道：“曹飛，你妻兒一同來京，可都還安好吧。你此去成都，休要擔心他們，我自會派人照顧。”

曹飛聽趙普提起自己的妻兒，立刻會意，當即抱拳大聲道：“大人放心，小人受大人收留，給予衣食，又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再造之恩，小人一直思報。此次入川，必赴湯蹈火，不負大人之望。”

“嗯，赴湯蹈火倒不必，腦子機靈一點，做事小心一點，眼睛放尖一點便是。”

“是，大人！”

“戴恩，你也記住了，呂知州在成都那邊的行動，一定盯緊了。尤其是，呂知州與王全斌的往來，務必留意細察。還有，自此之後，你二人須記住，對外人來說，你我之前，從未見過，也沒有任何瓜葛。”

“小人明白。”

“好，你們且去吧。給你們的賞錢，我自會直接送到你二位夫人那兒。”

曹飛、戴恩二人得了賞錢，歡歡喜喜拜謝了，便匆匆告辭而去。

不久後，後蜀皇帝孟昶又遣其弟雅王仁贄，至汴京上表。

孟仁贄到了京師，先拜見了宰相趙普，奉上《上宋宰臣樞密使狀》，狀雲：

竊念頃自北京，即隨先子，洎臨西蜀，嗣守餘基，自量小國之封疆，常阻大朝之正朔。伏自皇帝位登宸極，禮盛郊禋，令預梯航，願同臨照。而以阻遙障險，稍易歲時。今則遠勞王師，恭行天討，有征無戰，詎可抗威。棄甲倒戈，尋皆效順，具陳降款，上達冕旒。所希者，存濟活於蒼生，報劬勞於老母，忠惟奉主，孝則養親，固於生平，無所覬望。許男銜璧，已蒙解釋之儀；虞舜垂衣，佇保安全之望。丹誠備寫，雪涕難勝。伏惟某官葉贊萬機，懷柔入表，迥敷恩信，並及幽遐。願垂前席之言，特加敷奏；冀遂保家之懇，終養晨昏。烏反哺以知恩，竊將比喻；雀銜環而報德，以荷生成。倚賴感銘，陳辭罔盡，遐瞻德宇，但瀝虔誠。

趙普看了狀文，安撫了孟仁贄，承諾一定在皇帝面前多加美言，以保孟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