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在這裡,你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後花園或公園,看見變暗的天空,看見幾棵榆樹而不是橡樹,盡管這條街的名稱讓人認為有橡樹。一個沒有靠背和扶手的皮面長沙發占據了屋子的一頭。幾個書架上擺滿了書籍。書桌。上面幾乎沒有什麼東西,隻有一支紅鉛筆、一盒曲別針——這書桌看上去悶悶不樂,冷漠疏遠,可是那盞放在西面邊緣的臺燈倒很可愛。我摸到了臺燈的脈搏,那蛋白石做的球體便逐漸亮了起來:這輪神奇的月亮曾見證過塞巴斯蒂安那隻來回移動的蒼白的手。現在我開始辦正事了。我拿起他遺贈給我的鑰匙,打開了書桌的幾個抽屜。
我先挑出兩捆信件,上面有塞巴斯蒂安潦草的字跡:“待銷毀”。有一捆信每封都折疊得很嚴密,我無法看到裡面的內容;信紙呈蛋皮般的淺藍色,有深藍色的邊。另一捆裡信紙顏色不一,上面有縱橫交錯的女人筆跡,筆道很粗,很潦。我不禁猜測這是誰的筆跡。一剎那間,我內心激烈地鬥爭起來,我真想仔細察看那兩捆信件,可是又竭力抵制這種誘惑。遺憾地說,我好人的一面占了上風。可是當我把這些信放在壁爐爐柵上燒的時候,有一頁淺藍色信紙散落下來,在火焰的酷刑下向後彎曲,就在摧毀性的黑色爬滿它之前,有幾個字在火光中完全顯露出來,然後跌落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我疲倦地坐到一張單人沙發上,思索了一會兒。我剛纔看見的字是俄語,是一個俄語句子的一部分——實際上,這幾個字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別以為我想從這偶然的火光裡發現小說家構思情節的粗淺意向)。它們的字面意思譯成英語是“您的方法總要找到……”——讓我感興趣的不是這幾個字的意思,而是它們是用我的母語寫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她是誰,那個給塞巴斯蒂安寫信的俄國女人,她的來信塞巴斯蒂安一直收藏著,並放在克萊爾·畢曉普的來信旁邊——不知為什麼,這讓我感到困惑不安。現在壁爐又漆黑冰涼了。從壁爐旁的沙發上,我可以看見書桌上那盞臺燈的美麗光芒,可以看見敞開的抽屜裡滿出的紙張的明亮白色。有一大頁紙孤零零地躺在藍色地毯上,半邊在陰影裡,由於光線投射是有局限的,恰好把它沿對角線分成了明暗兩半。一剎那間,我仿佛看見一個渾身透明的塞巴斯蒂安坐在書桌旁邊;或者不如說我想起了那段描述他尋找羅克布呂納鎮卻找錯了地方的文字:也許他更喜歡在床上寫作吧?
過了一會兒,我繼續干我的正事,檢查那幾個抽屜裡的東西,並把它們大致分類。抽屜裡有許多信件。我把這些信放在一邊,準備以後瀏覽。在一本顏色花哨的書裡有許多剪報,封面上有一隻令人生厭的蝴蝶。剪報裡沒有一篇是評論他自己的作品的:塞巴斯蒂安太自負了,不屑於收集那些評論;就是偶然得到那樣的剪報,他的幽默感也不允許他耐心地把它們貼起來。盡管如此,那裡還是有一個貼著剪報的冊子,裡面所有的剪報都是關於一些發生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和環境裡的奇怪事件或夢幻般荒唐的事件(我後來在空閑時仔細閱讀它們纔發現的)。我還發現他贊成使用混合隱喻,因為他可能認為混合隱喻與那些事件同屬朦矓的噩夢類型。我在一些法律文件中間找到了一小片紙,上面有他寫的一個故事的開頭——隻有一句話,半截停了,不過這倒讓我有機會觀察塞巴斯蒂安寫作過程中的奇怪做法:他修改了文字以後從來不劃掉原來的字。舉個例子,我踫到的短句是這樣寫的:“由於他是個睡得很沉睡得很沉的人,羅傑·羅傑森,老羅傑森買了老羅傑斯買了,那麼害怕自己睡得很沉,老羅傑斯那麼害怕錯過明天。他是一個睡得很沉的人。他很怕錯過了明天的事榮光早班火車榮光所以他買回家一個那天晚上買回家不是一個而是八個大小不同、嘀嗒聲強度不同的鬧鐘九個八個十一個大小不同的鬧鐘嘀嗒響這些鬧鐘九個鬧鐘正如貓有九條他把鬧鐘放在鬧鐘使他的房間看上去像一個”
很抱歉,句子到此為止。
在一個巧克力糖盒裡有些外國硬幣:法郎、馬克、先令、克朗——以及它們的小面值零幣。幾支自來水筆。一塊未經鑲嵌的東方紫水晶石。一個橡皮圈。一個長玻璃瓶,裡面有藥片,是治頭疼、神經失常、神經痛、失眠、噩夢、牙疼的。治牙疼的說法似乎不可信。一個(一九二六年的)舊筆記本,裡面全是過時的電話號碼。許多照片。
我原想會在照片裡找到很多女孩子的形像。你們知道那種女孩子——在陽光下微笑,夏天拍的快照,法國人的光與影的技巧,穿著白衣在人行道、沙灘或雪地上微笑——可是我錯了。我從一個有塞巴斯蒂安簡略字跡“H先生”的大信封裡抖落下來二十四五張照片,都是同一個人的,展現了他人生的不同階段。第一張照片是一個又窮又髒的圓臉小男孩,穿著不合身的水手服;下一張是一個戴著板球帽的丑男孩;再下一張是一個有著短粗鼻子的青年,等等,等等;最後纔看到一繫列已成年的H先生的照片——令人厭惡的、像牛頭犬的那種男人,而且越來越胖,背景有攝影室的布景,也有真正的前花園。我不經意間看到其中一張照片附有一張剪報,纔明白這個男人是個什麼人。剪報寫道:
“創作小說化傳記的作家征求男士照片,要求此人有精干的外表、樸素、沉穩、不飲酒,最好是單身漢。將在上述作品中有償使用其童年、青年和成年時的照片。”
塞巴斯蒂安始終沒有寫那本書,但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年裡可能還在考慮寫,因為最後一張顯示H先生高興地站在嶄新的小轎車旁的照片注明的日期是“一九三五年三月”,而僅僅過了一年塞巴斯蒂安就去世了。
我突然感到疲倦和傷心。我很想看看與他通信的那位俄國女人的面容。我很想看看塞巴斯蒂安本人的照片。我想看很多東西……然後,我隨便環視了一下房間,突然看見書架上方的陰影裡有兩張鑲著鏡框的照片。
我站起來仔細察看。一張是放大的快照,上面是一個被剝光上衣的中國人正被粗暴地斬首;另一張是平庸的攝影作品,上面是一個頭發拳曲的小孩在和小狗嬉戲。塞巴斯蒂安把這樣兩張照片並列懸掛在一起,他的欣賞情趣令我生疑,不過他既然收藏它們並掛出來,大概自有道理。
……
對啊,我說得對,劍橋幾乎每年都有春天和夏天(那神秘的‘幾乎’兩字特別讓人高興)。是啊,塞巴斯蒂安很喜歡懶洋洋地躺在一艘方頭平底船上,在劍河裡漂蕩。可是他最喜歡的活動還是在黃昏時分沿著一條小路繞著草地騎自行車。在草地上,他會坐在一個柵欄上,看著一縷縷淺紅鮭魚色的雲彩在灰白的晚空中變成單調的黃銅色,同時進行思考。思考什麼呢?他是在想那個仍然把柔軟的頭發編成辮子的倫敦東區姑娘嗎?他有一次曾跟著她穿過公地,冒昧地接近她,親吻了她,以後再沒見過她。他是在想某一塊雲朵的形狀嗎?他是在想黝黑的俄國樅樹林後面的朦矓落日嗎(啊,我要是能了解他回想起的這類事,花多大的代價都願意!)?他是在思考草葉和星星的內涵嗎?是在思考“沉默”這種鮮為人知的語言嗎?是在思考一顆露珠的巨大影響力嗎?是在思考上萬億鵝卵石當中的一塊鵝卵石那令人心碎的美嗎?所有的鵝卵石都有含意,可究竟是什麼含意呢?他是在思考“你是誰”這個古老而又古老的問題嗎?這問題是針對在朦矓暮色中奇怪地躲閃的自我而提出的,是對從來沒有人真正領你進入的上帝的世界提出的。也許我們可以假設:塞巴斯蒂安坐在柵欄上的時候,心中翻騰著許多話語和幻像,不完整的幻像和不充分的話語;可是他已經知道,這種情況,也隻有這種情況纔是他生活的現實,而且自己的使命存在於他將要適時穿越的那個鬼影縈繞的戰場之外。我們這樣假設會更接近真實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