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每天清早,我臉對著牆,還沒轉過身去看一眼窗簾頂上那條陽光的顏色深淺,就已經知道當天的天氣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鬧,有時越過潮濕凝重的空氣傳來,變得喑啞而岔了聲,有時又如響箭在寥廓、料峭、澄淨的清晨掠過空曠的林場,顯得激越而嘹亮;正是這些聲音,給我帶來了天氣的訊息。第一輛電車駛過,我就聽得出車輪的隆隆聲是滯澀在淅瀝的細雨中了,還是行將馳向湛藍的晴空。但也許還在我聽到這些聲音之前,已經有一種更敏捷、更強烈的,不斷彌漫開來的東西,悄悄地從我的睡夢中掠過,或是給朦矓的睡意罩上一層憂郁的色彩,預兆鼕雪的即將來臨,或是讓某個時隱時現的小精靈一首接一首唱起禮贊太陽光輝的頌歌,直到我開始在睡夢中綻出笑臉,閉緊眼瞼準備承受耀眼的光亮,終於在一片熱鬧的音樂聲中醒來。說起來,我在這段時期裡簡直是足不出戶,隻在這間臥室裡感受著外界的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經說過,他在傍晚來看我時,總聽見有說話的聲音;既然我母親遠在貢布雷,而他在我房間裡又從沒發現有旁人,所以他認定我是在自言自語。過了好久,等他知道阿爾貝蒂娜當時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來,不讓她見任何人以後,他就聲稱他總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時間裡為什麼從來不肯出門。他錯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每件事情,即便從情理上來說是勢所必然的,我們也沒法在一開始就把它的本來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愛抓住別人生活中某個確有其事的細節,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的結論,或者根據剛剛發現的一丁點兒事實,就立時做出風馬牛不相及的解釋。
此刻我在想著,我這位女友跟了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後,就丟開了乘船旅行的念頭,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她的房間跟我相隔不過二十步路,就在走廊盡頭,在父親的那間裝飾著掛毯的書房裡。每當夜深我倆分手的時候,她總要把舌頭伸進我的嘴裡,仿佛這就是我每天的食糧和營養品,世上有著那麼些肉體,我們為之所受的痛苦,最終會使我們享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愉悅,她的舌頭就有這麼一種近乎神聖的品質。作為比較,我馬上聯想起的並不是承蒙博羅迪諾隊長允許讓我在兵營度過的那個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畢竟隻是一種短暫的苦惱,我想起的是父親讓媽媽來睡在我旁邊的小床上的那個夜晚。每當生活又一次要將我們從看來無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的時候,它往往是在種種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情況下這麼做的,以致我們在看清它所賜予的恩寵的那會兒,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種瀆聖的意味!
阿爾貝蒂娜從弗朗索瓦茲那兒聽說,我把窗簾拉得緊緊的待在黑黝黝的房間裡,但是並沒有睡覺,她就放心大膽地洗澡,不怎麼怕在她那間盥洗室裡弄出聲音來了。這樣一來,我也常常不再多等一會兒,就提前進我那間跟她毗連的舒適的浴室去洗澡。從前有過一位劇院經理,花費了好幾十萬法郎,用真的綠寶石星星點點地鑲嵌在紅角兒扮演皇後坐的寶座上。俄國人的芭蕾舞卻教會了我們,隻要燈光打得恰到好處,單憑光線的閃爍就能變幻出同樣奢華奪目,然而更絢麗多姿的奇珍異寶來。這種相對來說已經是非物質的裝飾雖則美妙,但是當早晨八點鐘的陽光傾瀉進來,使一個要睡到中午纔起床的人所見到的日常的一切頓時熠熠生輝的時候,那景觀卻顯得美妙得多。兩間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種老式的磨砂玻璃,為的是讓人從外面瞧不見裡面。陽光驟然照亮了蒙著薄紗似的玻璃,給它們抹上一層金黃色,沐浴在這舒適的陽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長久以來被雷同的生活節奏所湮沒的我,而是一個更年輕的我,我陶醉在回憶之中,宛如置身於空曠的大自然,面對染成一片金黃的樹叢,甚至耳邊還依稀有一隻鳥兒在鳴囀。這是因為我聽見阿爾貝蒂娜在反復不停地哼著一支歌:
心中的憂傷本就瘋瘋癲癲,
誰聽它傾訴,誰就更加瘋癲。
我太愛她了,對她的這種糟糕的音樂趣味,我隻是挺快活地笑了笑。這支歌,去年夏天曾經叫蓬當夫人喜歡得不得了,但沒過多久她就聽說這是首愚蠢無聊的歌曲,從那以後她逢到有客人來的時候,就不叫阿爾貝蒂娜唱這支歌,而讓她唱:
一支告別歌從騷亂的心間湧出,
它也變成了“這個女孩讓咱們聽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馬斯內的老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