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號牌 戀人
因為奧普伊奇上尉不能總在戰鬥中把她帶在身邊,1797年拉斯蒂娜?布倫斯維科離開戰場,回到了斯雷姆的卡爾洛夫奇。當時,她立刻去找了她從前的未婚夫,耶雷米耶?卡洛佩羅維奇。耶雷米耶的手上有一道疤痕,那是已經死去的帕霍米耶?泰奈茨基給他留下的槍傷;另外他的胡子上長著星星點點的小灰斑。
“如果你要一個曾經三次失去貞操的女人,盡管這個女人鄙視你而且給你懷了別人的孩子,那就娶了我吧。”她對耶雷米耶先生說。耶雷米耶?卡洛佩羅維奇在心裡想了想:一個人自己的痛苦隻不過是其他某個人的痛苦的回聲;他便娶了她。
就這樣,拉斯蒂娜?布倫斯維科在卡爾洛夫奇結了婚,搬進坐落在糖果巷的卡洛佩羅維奇家寬敞的房子裡。她先是生了一個兒子,名叫阿爾瑟尼耶,然後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叫杜尼婭。
拉斯蒂娜的丈夫從未顯露出任何不耐煩的情緒,但他說話時,他的句子會奇怪地提早蹦出來,因為他總是想同時說出兩件事情。他告訴孩子們,海水裡有魚,那些魚隻受得了水中含有一定量的鹽分。如果水中的鹽分含量超出了魚的承受力,它們就會暈頭轉向。我們人的情況也是如此。因為人的幸福就像是鹽。幸福太多會讓我們暈頭轉向。
卡洛佩羅維奇老爺給拉斯蒂娜和杜尼婭買了魚鱗帽,訂購了《塞爾維亞語的帝都維也納報》。杜尼婭長成了一個單薄、貪喫的小姑娘。在見到的每一個孔洞,她會把她能抓到的任何東西胡亂塞進去——旋轉陀螺、螞蚱、紐扣、活魚、發卡、豆子、蝸牛和球、胡蘿卜、雞蛋、豌豆莢、科隆香水瓶子、黃瓜和彈珠、威尼斯年鋻和鉛筆、門把手和音樂鬧鐘,最後還有在她嘴裡爆開了的魚鰾……
卡洛佩羅維奇老爺把男孩送進學校。
“讓他成為西塞羅那樣的人物吧。”
於是,年輕的阿爾瑟尼耶?卡洛佩羅維奇進了卡爾洛夫奇的塞爾維亞-拉丁語學校,並且在上學第一天就把一位格外與眾不同的人物帶回了家。這個人物可愛得像隻小貓,滿腹經綸地記著很多拉丁文語錄,俊美得像個洋娃娃。這個男性洋娃娃名叫阿夫科森迪耶?帕皮拉;他是阿爾瑟尼耶的同學,跟一位被降職的將軍是遠親。作為一個沒有任何財產的孤兒,帕皮拉穿上朋友們的舊衣服比他們穿新衣服都顯得更漂亮。他的太陽穴有一塊小小的傷疤胎記,賦予他的面相一種神秘莫測之氣。
“他長著淤青腦袋。”他的朋友們常常開玩笑,但是他們喜歡他。他是所有貓咪、所有神父的太太們和卡爾洛夫奇的所有學生們最喜歡的人。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無論帕皮拉走到哪裡,他都會成為一些難以置信、通常很恐怖的故事的對像。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他本人從來不會聽到這些故事,即便有人告訴了他其中一個故事,他也總是顯得特別驚愕。隻是在偶然的情況下,他會感到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仿佛一條蟲子似的蜷曲在他的前方。
這些男孩子們的學業已經進展到學習修辭學課程。帕皮拉在寬敞的卡洛佩羅維奇的家裡度過他的大部分時間,而不是在他自己那個慘兮兮的住所裡。一天晚上,他動手為自己和阿爾瑟尼耶謄寫一部用作課本的手稿,那是他向另一個學生借來的。他用他那漂亮的書法抄寫著,在嘴巴和墨水瓶裡輪番蘸著筆頭,並且大聲念著:
Praecepta artis oratoriae in tres partes digesta et Juventuti Illyrico-Rasciane tradia ac explicata in Collegio Slavono-Latino Carlovicensi, Anno Domini……(1)
忽然,一面小鏡子伸到他的眼前。拉斯蒂娜夫人咯咯直笑,同時指指墨水瓶,然後用她灑過香水的衣袖擦了擦他的嘴唇。
“你願意教我和杜尼婭拉丁語嗎?對我們來說,時間像這樣過太緩慢了。”
“我願意,”帕皮拉說,“隻要您肯帶我去蒂米什瓦拉(1)的戲院看戲,而且耶雷米耶老爺願意也為我訂購一本書。”
“你喜歡哪本書?”
“關於埃臘第哀的那本書,這個人把他的靈魂出賣給了魔鬼,書的作者是威肯蒂耶?拉吉奇(2);還有一本德文書,寫的是浮士德博士(3)。這兩本書都是在1808年出版。”
就這樣,卡洛佩羅維奇的府上開始了拉丁文授課;上課的情景,從沿著多瑙河駛過的船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阿夫科森迪耶?帕皮拉先是在陽臺上給杜尼婭小姐上課,然後他們會跟阿爾瑟尼耶一起挪進會客室;阿爾瑟尼耶的母親偶爾喜歡蘸著她的口水給他捋捋頭發。正是在會客室裡,拉丁語開始在拉斯蒂娜夫人身上發揮了它的魔力。也正是在這兒,塞滿野生蝸牛的油炸餡餅被送上餐桌,一起呈上的還有一種盛在彩瓷盤子裡、用各種佐料烹制的派。彩瓷盤子的底部有個小溝槽組成的網絡,如同動脈血管一般彙聚到一個心形的圓孔。這個心形圓孔將油滴聚集在一起,如此便可以避免油炸餡餅在它們滋出的油脂中遊動。跟那種派相配的飲品是摻了蜂蜜的蕁麻茶,這是帕皮拉少爺的最愛;在這個過程中,帕皮拉或者教拉斯蒂娜夫人學習修辭,或者朗誦《伊利亞特》中的片段,咕嚕咕嚕的喉音猶如一隻貓:
在海的後面,距離特洛伊不遠,有一片水域,那兒的水既苦澀又不能飲用。焦渴的動物聚集在那片水域,但卻不能飲用那裡的水,直到獨角獸到來。他的角具有藥物功能,當他低頭喝水時,他的角將水攪動,讓水變得渾濁但卻甘甜可飲。這時,另外那些焦渴的動物就會在他旁邊喝水。一旦他解渴之後,從水裡抬起他的角,那片水就會變得像從前一樣苦澀。但是當他用角攪動水的時候,在他的眼睛裡那片水會變得更加清澈,而且就像攤開在一個人的手掌心裡一般,在那清澈中可以看到未來的……
* * *
有一天晚上,阿爾瑟尼耶沒來上課,正當阿夫科森迪耶?帕皮拉準備講解新的課文——“De Tropis Dictionis”(4)——他的學生兼保護人拉斯蒂娜夫人說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的美人兒。阿瓦庫莫維奇夫人向我透露了一個值得一聽的秘密。現在聽好了。大約十六年前,有個孩子將要降生在一個聲名顯赫的人家。千真萬確的是,那位母親夢見她將生下一個兒子,而那位父親則夢到他會有一個女兒,但是兩人都沒有夢到過那個孩子將會有另外一個父親。所以呢,那個期待中的孩子就變成了一個沒人要的孩子。那位母親必須在丈夫萌生懷疑之前把胎兒拿掉。她召來的女巫告訴她,把胚胎轉移到另外一個人、甚或是另外一個物件身上,將是最佳處理辦法。故事沒有講這件事是怎麼做到的,但絕對肯定的是,胚胎被轉移到了一把帶耳朵的柔軟天鵝絨扶手椅上。胚胎在那把扶手椅裡面繼續發育成長;有一天,那位丈夫靠在那把扶手椅上舒展身體時,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
這時,年輕的帕皮拉突然打斷太太的故事,顯得極為心神不定,並繼續講他的課,仿佛太太什麼都沒講過:“比喻包括隱喻、提喻、借代、轉喻、換喻、擬聲、誇張和取代。Allegoria nihil alius est quam continua Metaphora……(1)”
帕皮拉正講著,拉斯蒂娜夫人一邊用她的扇子擋住他的嘴唇,用她那銀色的眼睛盯住他,一邊平靜地繼續講道:“不管它使用的是隱喻法還是諷喻法,反正都是一回事,故事中的那個女人有一天驚恐萬分地把她的丈夫喊過去聽——在那把扶手椅的靠背裡面可以聽見有個心髒跳動的……”
“Dic quibus interris et eris mihi magnus Apollo……”(2)
“一兩個月之後,一個胎兒蜷縮在椅套底下的輪廓顯得非常清楚了;而且,當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向後靠時,靠背裡面的那個嬰兒就會偎依上來,尋找溫暖和那個人的心跳。不久,隻要輕輕地掀起椅子套,就可以看見那個嬰兒是個男孩……”
“Crudelis Mater magis,an puer imquebus ille
Improbus ille puer,crudelis tu quaque Mater……”(3)
念著這幾個句子,靈魂裡懷著恐懼,幾乎快要發狂的阿夫科森迪耶竭力堅持他那徒勞的授課,可是遽然之間拉斯蒂娜夫人結束了她的故事:
“最後,那把椅子的靠背被劈開,在裡面他們發現了你——阿夫科森迪耶?帕皮拉!”
此話一出,阿夫科森迪耶?帕皮拉頓時從頭到腳顫抖起來,尖叫著,一頭扎進拉斯蒂娜夫人的懷裡;而後者為了不讓他害怕,將他緊緊摟在胸前,並把他從故事裡講的那把扶手椅中抱起來,直接去了她的床上。
? ? *
1813年的這段日子,在卡爾洛夫奇,月光穿上了綠色的襯裡,一陣風吹走的不是帽子,而是名字,而且還降下一種油膩膩的、營養豐富的雨。
“瞧瞧她們——”拉斯蒂娜夫人指指那些在風中走過的女士,一邊東拉西扯,一邊從她那猶如一架浮動的玻璃轎子似的窗戶向外張望。“瞧瞧她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名字抱在兩乳之間。第一個將手滑到那地方的男人將會取走她們的名字。不過,首先要提防那些長相漂亮的女人。”在那些日子裡,因為青春忽然再度煥發而欣喜不已的卡洛佩羅維奇夫人對她兒子和她的情人說,“要提防那些上嘴唇綠、下嘴唇紫的女人。提防那些小鳥往她們的耳環上飛落的女人。她們會親自用手捧著水給你們喝,那種水在夜裡泡過鼠尾草,那種水會使一個人忘掉自己的母親。”
她說話的時候,她的兒子阿萊克薩(4)注視著她——他的母親,再也認不出她;而她則盯著帕皮拉,仿佛他是一位天使。
在那些星期裡,拉斯蒂娜夫人曾經青睞的蘑菇湯一到她的嘴裡就會味道全變;肉桂皮染上了咖啡的味道,而且卡洛佩羅維奇夫人的容貌也變了;她已經聽見她的木馬抵達黑夜之濱,黑暗登上名譽之岸。
“你能到我的夢裡來一回嗎?”她問她的戀人。“我好像從來不能做到這點,好讓我在夢裡也能c你,帕皮拉。而且我再也夢不到阿爾瑟尼耶了。”
在隨後某一天的早上,她對他說:“昨天晚上在我的夢裡你把日光從我身上嚇走了。你帶著一盞燈爬了進來。我要你到我的夢裡來愛撫我,可是你卻想殺死我。而且還帶著一把輕騎兵用的馬刀。”
為了讓她平靜,小帕皮拉向她獻上他的微笑——卡爾洛夫奇的太太們私下議論,說他的微笑“抵得上一匹讓人騎的馬”;他還獻給她一個藍色的枕頭,枕頭的四個耳朵上各掛著一隻鈴鐺;這樣,她甚至在睡著的時候也能記住他。在那隻枕頭上,用金色絲線繡著下面的拉丁文字:
當拉斯蒂娜夫人躺下時,這些鈴鐺就會叮當作響,夢就會從裡面掉出來。當拉斯蒂娜夫人起床時,那些夢會回到鈴鐺裡面,拉斯蒂娜夫人的貓咪則會爬上床。它會對著小鈴鐺發出咕嚕聲,並用爪子去撓鈴鐺。當拉斯蒂娜夫人的某一個夢從鈴鐺裡掉出來時,那隻貓咪會張大它的嘴巴,將夢吞下。但是這個食物太強大了,不願意讓貓咪吞下。結果這隻貓咪對它吞下的東西害怕起來,並在幾天時間裡停止發出咕嚕聲,同時去尋找真正的牛膝草,它用這種草防備蛇咬。借助這種藥草的幫助,它也就從拉斯蒂娜夫人的夢中恢復過來了。
枕頭的另外一面繡著:“這隻貓咪的名字是阿夫科森迪耶?帕皮拉。”
拉斯蒂娜夫人自豪地把這隻枕頭搬到她的窗口,用她那銀色的眼睛滿懷敬慕地凝視著帕皮拉。因為愛著帕皮拉,她重新學會了在頭上戴著花冠、花冠上插著一支燃著的蠟燭的情況下,如何行走;而且,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之後,她又從那個黑色的鑲嵌著珍珠、包裹著天鵝絨的匣子裡取出了她的黑管。一天下午,她的面頰微微泛著紅暈,為她兒子和她的戀人演奏海頓的“Divertimento——Corale di Sant’ Antonio per lauto,oboe,clarinetto,fagotto e corno”,正當她演奏到“小步舞曲”時,她的女兒上嘴唇塗成綠色、下嘴唇塗成黃色,走進房間。
拉斯蒂娜夫人窒息得連話都說不出,停止了演奏。在同一天傍晚,她悄悄地把一塊山羊皮扔到女兒的床上。第二天,她檢查她的戀人,結果在阿夫科森迪耶?帕皮拉的後背上發現粗糙山羊毛磨出的印痕。恐懼把她逼瘋了;當天夜裡,她一直等到看見女兒清洗身體。透過簾子望著女兒,拉斯蒂娜夫人有一瞬間陷入沉思:怎麼男人會從來不知道女人洗自己身體時有何感受,而女人也從來不知道男人撒完尿後抖動自己身體時有何感覺呢……恰在那時,她注意到杜尼婭的膝蓋上有山羊毛擦出的一道道紅色印痕。於是,她獲悉了比她原來想知道的情況更多的秘密。
她在無助的憤怒中熬了一整夜,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走過的距離簡直可以讓她走到斯蘭卡蒙(1)了。早上,她叫來自己的兒子阿爾瑟尼耶,擁抱他並把一切說了出來。兩個人相擁而泣;隨後,阿爾瑟尼耶猛然起身離開,走進帕皮拉正在給妹妹講授拉丁文課的房間,用手槍瞄著,把他們兩個全都趕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