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天
亨利
“我們快到了。”父親安慰我。他坐在我後面,就像我們往常那樣,他正在劃船。我的兩腳之間放著龍蝦籠。
常年洶湧澎湃的伊魯瓦斯海此時很平靜,呈現出金屬般的藍色,閃爍著近乎半透明的光芒。通常隻有在日落前短暫的時刻,大西洋纔會發出這種光。我感覺到背上的溫暖陽光,就像剛纔那個房間裡一樣溫暖明亮……
剛纔?怎麼回事?哪個房間?
一座橋,一股瀝青味,一種墜落的感覺,越墜越深,然後一道玻璃屏障把我蓋住。當我被淹沒的時候,一隻手放開了我。這些可怕的記憶像煙霧一樣消散了。我一定是打盹兒睡著了,還一直在做夢。每當我們坐著那艘藍色小船出海時,就會這樣。小船通常停靠在泰·科克莊園的花園牆邊,那是馬洛在梅隆的房子。在無風的鼕天,爺爺馬洛和我父親伊凡會一起在那兒修船。一年的其餘時間裡,小船都在水中。
我能感覺到手上和腿上的溫暖陽光,太陽照在全身皮膚上,讓我昏昏欲睡,但也讓我充滿了巨大的幸福感,就像一個影子從我身邊滑向水裡,帶著一聲嘆息,靜靜地漂向遠方。整個場景是放松而又平靜的,就像假期的第一天,不用上學的兩個月擺在你面前,像藍天一樣無邊無垠。
我半轉過身,父親對我笑,我再次望向前方。此刻非常安靜,風在哪裡?沙灘和岩石上的海浪拍打聲在哪裡?為什麼天空如此寧靜?一切都不對勁。
然後我注意到缺少了什麼:熟悉的海岸和島嶼輪廓,燈塔也消失了。這不是真的。世界上沒有哪片海像布列塔尼西端洶湧的伊魯瓦斯海那樣,擁有如此多的燈塔,被海浪、島嶼和巨大的花崗岩環繞著。在那裡,英吉利海峽、凱爾特海的浪濤和大西洋踫撞交彙。
但是那些名為“母馬”、“黑石”和“火爐”的燈塔在哪裡呢?莫林群島和維桑島在哪裡?那邊就是古老傳說中提及的茫茫無垠之海了嗎?
“我們快到了。”父親重復道。
我回望了一眼。他正把沒有過濾嘴的香煙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像往常一樣抽著,但煙味出奇的淡。他面如大海——極其平靜,他習慣雙眼凝視遠方,目光與浩瀚海水相接。大海夜裡幽暗,漫無邊際,白日裡則是頭吐著泡沫的兇猛巨獸。
我的父親,伊凡,穿著一件藍白條紋的漁夫毛衣,左肩上有三個扣子,一條褪色的牛仔褲,沒穿襪子。伊凡·勒戈夫從4月到10月總是不穿襪子。他穿的衣服,同30多年前去世那天的一樣。
我迅速一躍而起,船搖晃起來。我從父親的身邊跳到板條座位的另一邊。
我13歲時,父親去世了,終年42歲。他死了。
“你死了,”我低聲說,“我在那裡。”
我父親沒有回應,他繼續劃船,藍色的小船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上靜靜滑行。
我真的在那裡。
我們沿著浮標劃船,去檢查龍蝦籠。正值捕獲龍蝦的時節。
但後來我父親轉身背對大海,他通常不會這麼做,這是布雷頓漁民的第一法則:“永遠不要背對著她!”作為大海的“她”,是地球上最變幻莫測的女人。然而,我父親正凝視著那片土地。我努力讓船保持平穩,想著後來我向他和爺爺編的謊話。我會隨口一說,顯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來,讓他們相信。我以前從未對他們說過謊。
“這是個好地方,亨利。把船穩住!”父親喊道,一邊抓住鉤在浮標上的濕滑繩子,浮標的另一端繫在沿海底拖行的捕捉器上。
我打算告訴他們我要騎自行車去波爾斯波代的節日晚會 ,而實際上是要去見西妮,她答應會親我一下。
“這是什麼?”父親拉著繩子問道。船搖晃著,他仍然背對大海。
一隻海鷗從頭頂飛過,憤怒地嘎嘎叫著,但突然又默不作聲了。海鳥的沉默,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兆頭。我抬頭瞥了一眼海鷗,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了海浪。浪很大,太大了。
“爸爸!”我叫道,但一堵灰色、洶湧的水牆已經向我們衝來,它中心的一片暗黑正在爆炸開來。波浪像錘子一樣砸在船上,接著……
一瞬間,我的頭骨被疼痛撕裂——刺一般白色的痛。我坐到小船的板條凳上,雙手抱頭。我聽到一聲像鋸子般尖銳的哀號,然後疼痛消失了。我立刻把手指抽開。這不可能發生。
“隨它們去吧!”我父親說。
它們?它們真的在這裡嗎?在海面下,靜靜地漂浮著,附著在海底看不見的繩索上?比我所知的伊魯瓦斯海還要深?當然,在某個階段,你總會觸到海底,但我剛纔看到的東西漂浮在沒有盡頭、無法穿透的深海上,雲層在海底掠過。
“我們到了。”父親宣布。
小船在一個島上輕輕擱淺了。這座島可能有100碼 寬、200碼長。它被小丘和陽光下閃閃發光的花崗岩覆蓋著,還有一處美麗的沙灘一直延伸到水邊。岸邊立著一扇帶框的藍色木門,門半開著,和泰·科克莊園的前門一模一樣。
泰·科克。爺爺的煎餅,露天煎烤,然後直接從熱鍋裡拿出來,塗上布雷頓海鹽黃油,撒上糖。秋天的晚上,在爐邊愉快地打盹。踩在嘎吱作響的雪地和結霜的牧場上。星星掛在淡紫色的天空中。
泰·科克,唯一一個一切都很好的地方。
父親的死,是我的錯。
埃迪的笑容。我們讀書時,她把手塞在我手裡,一起放在桌上。我讓我的埃迪心碎,把她充滿愛意的心付之一炬。
山姆的拇指緊握在他手裡。見了我的孩子一面,然後再也沒有下次了。
我父親跳下船,把槳放在船底。“來吧!”他叫道,“我們快成功了,你快要回家了。”他走到門口,然後回頭等我。我順從地跟著他。他是要給我一個擁抱嗎?終於又要擁抱我了?
我知道那扇門後面有個很棒的地方,在那裡,世界永不停歇,我們將見識世界上所有的歡樂。現在我就要穿過那扇門,它會在我身後關上。終於,我又可以與父親和祖父在一起了。兩個極點把我的世界連在一起,從頭到腳,我的呼吸、我的脈搏、我的月亮、我的大海。我的晝與夜。
回來吧!兩個聲音在我的腦海中低聲徘徊。我沒理睬它們。
我加快腳步。那扇門後面是泰·科克, 馬洛家的房子就在星辰和大海之間。晚上,當狂暴的伊魯瓦斯海的浪濤衝向懸崖,海浪越衝越高的時候,這座有200年歷史的花崗岩老房子就會像一艘船一般,在洶湧的大海上發出嘎吱的喘息聲,但它始終抵抗著。
父親微笑著走進那扇門。
爺爺馬洛會坐在壁爐邊的小木桌旁,讀著書,時不時引用幾句詩歌或普魯斯特。我的父親伊凡肯定會在房間最遠的角落裡做些什麼——浮木相框,或是一盞臺燈,燈罩是布雷頓水碗做的,底座是一個長著疙瘩的胡桃樹樁。父親會嘲笑爺爺的引經據典,或者什麼也不說,全神貫注地把一樣事物變成另一樣東西。我父親能理解事物,但從未理解過人。
門開著,邀請我進去。一切都將被拋到過去——所有的艱辛,所有的磨難、恐懼、痛苦、悲傷、渴望,所有的恥辱和焦慮,所有的……
埃迪的微笑。當她覺得我還在睡覺,或是我沒注意到她正在看我時,她就會那樣笑著觀察我。埃迪,我的餘生之愛,我未出世孩子的母親。
“亨利?”父親從藍色的門後探出頭來,和藹地問道,“你要來嗎?”
“回來吧!”微風在耳邊輕語,我突然感覺到它在輕撫我的肌膚。它來自某個地方,來自沒有陸地的海洋,同樣是這片海洋,灰色的玻璃表面下,人們睜著眼睛直立地漂浮著,仿佛他們睡著了,正在做夢,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回來——回到哪裡?
我停下來,仔細聽。
山姆。睡覺時,他小小的拇指攥在拳頭裡。
一陣風把門吹得更開,隻需輕輕一踫。那不是壁爐嗎?我難道沒聽見爺爺正在低聲讀著一本《馬爾瓦伊霍》嗎?那是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布雷頓故事,關於“中間世界”。也許他隻是在讀我的故事。也許我們都是別人在讀的故事,也許那會在我們最終離去前拯救我們?
一位永恆的讀者的瞬間回憶,一個在奧地利和意大利交界處山區的僧侶,他每天從早到晚都在閱讀,因為他想讓故事裡的人繼續活下去。
父親擔心地看了我一眼:“亨利,拜托,不要猶豫太久。大門不會永遠敞開。”
是什麼在攔著我?
“亨利,我求求你!這樣不好,你不該在這之間徘徊太久。”
在這之間?什麼意思?在什麼之間?
父親像往常一樣盯著我,好像在說:“你從來不認真傾聽嗎?當馬洛告訴你大海的特性時,你沒聽到嗎?”
大海是個女人。她熟知每一片海岸,也保護著那些曾喧叫著乘船出海的死者——他們經過伊爾德桑,終於抵達了從未出現在世界地圖上的島嶼。大海是時間的愛人。大海和時間一起孕育了死亡、夢想和人類——他們是海與時間的後代。
“在十字路口是很容易迷路的。來吧,亨利!我求你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他不想失去我?什麼?是我失去了他。
出乎意料的是,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又輕輕地打開,再砰地關上,打開又關上。踫撞聲如雷鳴一般。他們威脅著,有人在說:“你最好快點!”
每一次開門都是一個請求、一個誘惑、一個甜蜜的牽引、一個邀請,讓我蜷縮在泰·科克溫暖陽光中最舒適的角落裡,享受安靜的庇護和安穩,不時聽見父親斷斷續續的哼唱、馬洛閱讀時低聲的笑、狗的喘息聲、貓的呼嚕聲、火焰的噼啪聲。一切都會永遠好起來的。
但我沒有動。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得來的勇氣,以抵制這種誘惑。
我父親說:“哦,亨利,一切都結束了。看!”他向我做了個手勢,剎那間,我被一股強烈的情感擊中,它滲透進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它是如此強烈,它侵入了我,使我被圖像、感覺和知識淹沒。然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切。
當我們死去、最後的秒鐘開始嘀嗒倒數時,我看到了我們最後悔的事情,此時已無能為力、於事無補。我看到了這一點,也覺得那是合乎邏輯的。我們人類是多麼愚蠢,竟忘記了它,忘了生死輪回!我也忘了。更糟的是:每當我有機會進入生命的核心,我都會後退一步。
“時間到了,亨利。放手吧!”
當然。這就是我在世時所作所為的報應——被拋棄,被遺忘,因為我過的算不上是真正的生活。在應該跳下去的時候,我不合時宜地猶豫了;在應該留下的時候,我逃跑了;在應該大聲說出來的時候,我沉默了!一部分的我,被自己嚇獃了。
我慢慢地走回那條藍色的小船。父親靜靜地站在小島的岸邊,雙臂垂在身體兩側,他那寬闊、平靜如海的臉上流露出無限的悲傷。“亨利!要回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你會在中間迷路的。在一切的中間,你明白嗎?”
我不知道他說的“一切的中間”是什麼意思。我感覺不到腳下的沙子,我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即使把船推入海中,我也感覺不到我在用肌肉的力量推它,就像是在用意志推它。
父親跌倒在沙地上,眼睛盯著我。他搓著雙手。
我猶豫地爬上船,拿起雙槳。大海想把它們從我手中奪走,於是我抓得更緊了。
“小心!不要離開船,避開暴風雨!”父親在我身後叫著,“如果你掉進水裡,夜幕降臨……”
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因為死亡之海抓住了船,正把它快速推離岸邊。我靠在槳上。它們顫抖著、抗拒著,但還是服從了我的命令,我一遍遍地用力劃著,穿過充滿泡沫的翻卷海浪。
我不知道應該懇求誰讓我回來,哪怕隻是睜開眼睛看看埃迪也好。在永遠閉眼之前,我最後想看到的就是她的臉龐。還有山姆,告訴他我已經在路上了。我正在路上。
開著門的小島已經滑下了閃閃發光的藍色海面。我掃視著大海,瞥見許多花崗岩礁石,像黑色的爪子一樣從波浪中伸出來。我想我能在許多散落的岩石中看到一座鯨魚形的小島,上面是一個弓身的人影。那似乎是一個留著金色長發的女孩,她隻是坐在那裡,凝望著大海。
“你好!”我喊道。
那女孩連看都沒看我一下。
我看不到任何的海岸線。在我來的方向,天空是藍色的、溫和的,但在我身後,黑暗正彙集成高聳的雲山。雷聲轟隆,我看得越久,就越確信那邊有什麼東西正在將海水撕開。
在那兒!我閉上眼睛。是的,就在那兒!隱形的懸崖,海浪拍打著它、撞擊著它,變作乳白色的泡沫退去,漸漸平息下來,撞擊著海底、岩石和一道隱形的屏障。大海在咆哮。一排無盡的懸崖,一幕玻璃牆,裡面……是霧嗎?
我坐在板條船凳上。我想,一定要去救那個女孩,但是當我看向她剛纔坐著的鯨魚形小島時,女孩不見了。
我感到那股潮流正向藍色小船的船頭壓過來。潮水正在轉向,正要退去,咆哮聲越來越大,好像大海變成了一簾巨大的瀑布,從幾千英尺 高的地方傾瀉而下,衝向發出雷鳴般聲響的黑色峽谷。
我在藍色的小船上轉過身。波浪隱約浮現,像座座高山,像排排的房子高高聳立,在那道屏障上擠壓、破裂、粉碎。我現在可以看到,這是一根管子,正在猛烈撞擊海浪。不是玻璃管,而是個充滿了煙霧和黑夜的管子。我的恐懼裡有血腥味。
鼕天,伊魯瓦斯海的海岸預示著那沉重、翻滾的灰藍色大海決心要起跑,跳到陸地上,越過長滿草的丘崗,把人們從床上拖起來。海浪猛烈地拍打著這管黑暗,每次猛烈的拍打都會掠起一片煙霧。我幾乎確信,能看到星星被吸進去,樹梢、山峰和城市的影子不時在其中閃現,但時間太短,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看清楚了。這條管道一直向左右延伸到沒有陸地的地平線處,沿著它,波浪不斷地衝擊著這道屏障,然後在大片的沸騰泡沫中被反彈回來。天空也被剝離,黃得如膿液,灰得像煙霧,充滿毒性。
小船飄搖起伏,向兩邊危險地傾斜著。水花在船緣四濺。
我身體前傾,凝視在屏障前形成的漩渦。死亡之海邊緣的這道界線後方,是什麼呢?屏障之後是什麼?或者屏障裡面是什麼?漩渦在我身下像瀑布一樣裂開。它開始把我的船拖到深水裡,拖向那個管子。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是的,我想知道,我想知道那裡有什麼!船在水邊搖晃了一會兒,然後顛倒著猛然墜落下去。我覺得我的頭、手臂和脊柱都正在被撕裂。
拜托。拜托!拜托!
突然,一個巨大的、平坦的、冰冷的平面籠罩著我,然後如一隻巨手般的陰影向我撲來,把我拍進海裡,拍進管子裡。我在墜落,在被衝走,燈光、色彩和聲音簇擁環繞著我。我在下沉,在溶解,在越來越快地墜落。我在墜落,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