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我娘和陳嘉樹親嘴的時候,我爹正在村廣播室大喇叭裡罵人。他先是罵鄧小平是一隻逮不到老鼠的貓,接著罵彭啟德在自留地種洋柿子是地z習性不改,最後罵徐寡婦搞破鞋。
我爹每一回在大喇叭裡罵徐寡婦的時候,徐寡婦也在大喇叭下面跳著腳罵我爹:“莊正德,你個龜孫子,腦瓜上頂個綠帽子,還有臉罵你老娘搞破鞋。我寡婦自由戀愛礙你屁事,你家老婆倒好,偷漢子偷到舍不得來大姨媽,你還美滋滋地每個月裝一回大姨夫,都不知道陳嘉樹喫你家血豆腐都快喫吐了,不信回家問問你那破鞋老婆,她肚子裡懷的是誰的種……”
約莫著我爹從村廣播室走過來的時候,徐寡婦趕緊彎下滿是贅肉的水桶腰,在地上找到跳掉的鞋子,趿拉著躥進家門。徐寡婦是那個年代難得一見的胖子,我仔細數過,她總共有三道下巴颏兒。全桃花塢的人都是瘦子,瘦得人脖子比狗脖子還細,突然冒出一個徐寡婦這樣的胖子,不由得讓全村人饞羨。凡是靠稀湯寡水度日的人家,一個個全都瘦得皮包骨。但凡是能喫到油水的人家,一個個全都面色紅潤。一個胖子的家裡,是不是頓頓都能喫上肥肉燉豆角,隻能靠桃花塢人的想像了。
我娘當時正挺著大肚子,懷著我妹妹,已經是九個月身孕。陳嘉樹和我娘站在豬欄邊上,他倆一邊給大白豬喂泔水湯,一邊使勁地親嘴。人嘴和豬嘴發出來的聲響很像,以至於很多年以後,我都不喜歡跟男人親吻,親吻會讓我想起喝泔水湯的豬嘴。
陳嘉樹和我娘一樣,都是大城市來的知青,我娘從濟南來的,陳嘉樹從北京來的。我娘是村裡來的第一批知青,也是那批知青裡面最漂亮的女人。桃花塢的男人給我娘編派了一個外號,叫“歇會兒”。意思是隻要我娘打田間地頭一過,干農活的社員就會有人提議“歇會兒”。“歇會兒”不是真累了,是想看看我娘的俊俏。我娘眼睛很大,膚色很白,在桃花塢,她就像一笸籮黑面窩頭裡的白面餑餑。
和我娘一起來桃花塢插隊的,還有另外五個女知青,據說都跟我爹睡過覺。我爹是桃花塢村的大隊書記,跟他睡完了,女知青就能回城。我娘也想回濟南,她跟我爹睡了一年,不僅沒有回到濟南,還懷了孕,生下了我。這些事兒,都是徐寡婦背著我爹跟我說的。每回說完我爹的壞話,徐寡婦都會往我衣兜裡塞一把瓜子,叮囑我不要告訴我爹。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跟我爹說,一是我有瓜子喫,二是我不相信我爹會做那種不要臉的事兒。
我娘說,我出生那天的八月八日是個大日子,正趕上桃花塢的功臣母驢生第七胎騾子。功臣母驢白天露出生產跡像,卻遲遲不見下崽兒,我爹作為村裡第一把手,主動留下來,還把我大著肚子的娘叫到牲口圈裡,一起守著等母驢下崽兒。
我娘埋怨我爹,說她肚子疼一天了,干嗎還讓她來牲口圈裡遭罪。我爹說,不顧肚子裡的親娃兒,一心惦記著驢騾崽兒,這事兒往公社裡彙報的時候好聽,沒準還能上報紙哩。
半夜時分,功臣母驢躁動起來,我娘也開始在草料垛子裡打滾,慌得我爹趕緊跑進村裡喊接生的四嬸子。等我爹帶著四嬸子回來,我和驢騾各露出半拉頭,正在喫緊的時候,上面來了個“十六條決定”從公社傳達進了村,於是,我爹便扔下兩個露半拉頭的崽兒,敲鑼打鼓滿桃花塢宣傳十六條最g指示去了。
我和驢騾平安落地,四嬸子喜不攏嘴,說干脆管我叫驢對兒,起個賤名好養活。
我爹不同意,說自己是桃花塢的第一把手,他生的閨女便是金枝玉葉,所以就管我叫了金枝。
陳嘉樹去年纔到桃花塢插隊,他個子很高,鼻梁骨也高,還愛講笑話,村裡的女人都喜歡聽他說話。我娘也願意聽,聽完了還會抿著嘴笑,笑完了就臉紅。
看見我娘和陳嘉樹親嘴,我把“破鞋”兩個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我爹整天在大喇叭裡念叨,發現“地富反壞右”分子搞分裂、搞破壞、搞投機倒把、搞破鞋,都要立即向他和組織彙報。聽我爹說,桃花塢村沒有搞分裂和搞破壞的人,但是搞投機倒把和搞破鞋的人不少。我爹還跟我娘說,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誰要跟誰搞破鞋,而且一抓一個正著。
我爹這麼好的眼神,愣是沒有看出我娘和陳嘉樹搞破鞋,真是個馬虎爹。我懷著對我娘和陳嘉樹的無比憤恨,一路小跑進了村廣播室,眼淚汪汪地向我爹大聲報告:“報告爹,我娘和陳嘉樹在咱家豬圈裡搞破鞋。”
我爹愣了愣,從牆根抄起一把鐮刀,一把把我推開,衝出廣播室。這一刻,我開始擔心我娘,因為我不知道我爹要用鐮刀砍陳嘉樹,還是砍我娘。就算是不砍我娘,是不是也會拉著我娘遊街?以往在召平鎮上遊街的時候,破鞋們不光脖子要掛上破鞋,全召平鎮的婦女和孩子們還會把爛地瓜和爛菜葉子扔到破鞋的臉上。爛到一包水的地瓜砸到臉上會開花,能招來整條街開心的哄笑。我娘那麼好看的臉,要是被一包水的爛地瓜砸開了花,就難看死了。想到這些,我從地上爬起來,跟著我爹往家跑。
除了耳朵不靈光的,桃花塢村的人都從大喇叭裡聽到了我娘和陳嘉樹在我家豬圈裡搞破鞋。村裡人平日上工磨蹭,聽到這事兒跑得比狗還快,放個屁的工夫就把我家門口堵死了。我爹拎著鐮刀跑,一路上有人給他讓道,生怕耽誤他去砍人。我爹跑到家門口,民兵連長莊水生憋著一臉壞笑:“報告書記,陳嘉樹往外衝了三回,都被我們堵回去了。”
我爹就像是電影裡部隊首長一樣,拍拍莊水生的肩膀說:“堵得好!”
莊水生的嫂子是徐寡婦,抓徐寡婦搞破鞋的時候,莊水生跑得沒有這麼快,都是我爹跑在最前面,好幾次徐寡婦是被我爹光溜溜地摁在炕上的。為這事,我爹在大喇叭裡罵過莊水生,罵他是非不清,不敢大義滅親。
莊水生挨罵後,有天晚上去我家,從兩個破褲兜裡掏出一堆子彈殼,說是縣上武裝部組織打靶時留下的,還說紅銅比黃銅貴四毛錢,一塊二一斤。
我爹把紅銅子彈殼收進笸籮裡,批評莊水生應該把子彈殼交公。
莊水生說把子彈殼交給村書記就等於交公,還說了感謝的話,感謝村書記幫他大義滅親。莊水生走後,我爹對著我娘誇莊水生:“當過兵的人不一樣,知道報恩。”
莊水生當過兵,他說自己當的是偵察兵,可我爹說他當的是炊事兵。莊水生的長相既不像偵察兵,也不像民兵連長,我總覺得他像電影裡面的叛徒。我曾經一度擔心我爹的安危,因為他身邊有這麼一個早晚要叛變革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