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傷逝
昔同塗兮今異世,憶舊歡兮增新悲。
一—潘嶽
到處都是水。
蔚藍色的水波一道道向遠方湧去,就像最輕柔細軟的鰭紗,在微風的吹拂下漾起層層縠紋。可這是一匹多麼寬廣的當紗啊,不僅覆蓋了整個大地,還在地平線上毫無痕跡地翻轉,倒過來席卷了浩瀚天空。一時間,就仿佛整個天地都被大片的水波占據,就連天上的星辰都不過是波浪裡跳躍的珍珠,隻一閃,便又落入浩浩蕩蕩的銀河裡去了。
原來天與海,是貫通的。銀河的盡頭,便是這片浩渺無際的海洋。可為什麼到處都是水?他顧不得眼前的浩瀚美景,隻是著急。自己不是魚,就算此刻可以御風飛行,也終究需要尋找一個落腳之處。
仿佛遂了他的心願,下一刻,浩蕩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座小島,樓船一般朝他越漂越近。他漸漸看清楚了小島上的情形,心中不由得一陣狂喜——那裡用琉璃燒成磚瓦,用瑪瑙磨成門窗,用珍珠串成簾幕,用最名貴的沉香木搭建出綿延不絕的亭臺樓閣,就連樓閣邊生長的樹木,上面點綴的也不是葉片,而是一塊塊瑩潤通透的美玉。
“恭迎仙君歸島。”一隊身穿錦繡羅衣的少年男女站在島上,向著他躬身行禮。他們個個長得如花似玉,身姿裊娜,讓他一見之下心中就如同揣了一隻小貓,撓心撓肝,又喜又癢。
一步踏上小島,他借著腳下不穩,一個踉蹌就朝那些美人撲去。鶯聲燕語之中,他一時間左擁右抱,好不快活,心道所謂神仙日子,不外如此。
正滿懷溫香軟玉,不知今夕何夕,忽聽耳邊有人開口:“仙君,這岱輿山在歸墟上飄蕩日久,立刻就要沉沒了。還請仙君隨我離開這裡吧。”
他正得趣味,哪裡舍得就此離開,怒不可遏地回頭想要呵斥,卻驀地一怔——身後站著一個身穿絳紅紗衣的絕美少年,讓人隻看—眼就再也舍不得轉開目光。和這個少年相比,方纔那些鮮花般嬌艷的少男少女頓時成了腳下平凡無奇的野草。
“你是誰?”他痴迷地盯著紅衣少年問。
“仙君忘記了,我是輔佐您的鼇龍阿秀啊。”那少年粲然一笑,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這岱輿山原本是靠三頭鼇龍支撐纔可以在歸墟上漂流。如今那三頭鼇龍被龍伯國的巨人釣走,仙山失去平衡,馬上就要沉沒在歸墟之中了。”
仿佛為了驗證紅衣少年的話,他隻覺一個大浪打來,腳下的仙島頓時大幅搖晃起來。而遠處一個個比仙山還要高大的浪頭如同狼群一般,正前赴後繼地朝著他們奔來。
仿佛一聲巨雷炸開,大片的浪花撞上了飄搖的仙山,那些結滿珠玉的樹木、蘭桂搭建的亭臺也隨之粉碎。琉璃、瑪瑙、珍珠、沉香隨著水珠兜頭砸下,暴雨一般將他打得頭暈目眩,他腳下一晃幾乎委頓在地。
“仙君抓住我!”暈頭轉向之際,他聽見身邊的紅衣少年大聲呼喚著自己,下一刻,手臂就被那少年牢牢扶住,讓他得以在天翻地覆般的倉皇無助中找到了堅實的依靠。他反手抓住了少年的胳膊,下定決心就是死也不會松開。
也不知紅衣少年用了什麼辦法,他隻覺得身體漸漸變輕,如同一片羽毛從仙山上飄浮而起。他們越飄越高,漸漸穿過了破碎四濺的浪花,將正在傾覆的仙山遠遠拋在了腳下。聽著被留在仙山上的少年男女們臨死前的絕望哭喊,他喘了幾口粗氣,心中大感僥幸,對身邊拉著自己飛行的紅衣少年更增添了幾分依賴。
又飛了一陣,前方漸漸出現了大陸的輪廓,讓他忍不住問:“我們要到哪裡去?”
“仙君難道忘了?岱輿山雖然沉沒了,但您的仙君地位卻不可動搖。上天已經將華夏國分派給您,您這就要去那裡擔任帝君了。”紅衣少年回過臉,笑得攝人魂魄。
“是嗎,我是上天任命的華夏帝君?”他喃喃地重復了一句,原本淤塞的心似乎開了竅,露出從未有過的歡喜和熱望來,“那你呢?”
“我是上天派來輔佐您成就大業的。”紅衣少年豪邁地一指腳下的泱泱大地,放開了握住他的手,“放心去吧,這錦繡河山,都是上天賜予您的!”
身體驟然失去了支撐,他身不由己地從天上墜下,隻嚇得連聲大叫,卻猛地睜開了眼睛。
“王爺醒了。”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謙卑卻又自信,“這一覺睡得可好?”
瑯娜王司馬倫揉了揉眼睛,終於看清了面前這張近在咫尺的臉。這張臉在昏黃的燈焰映照下秀美如春花、瑩潔如珠玉,正與司馬倫夢中搭救他的紅衣少年一模一樣。
“孫秀?”司馬倫的腦子逐漸清醒過來,這纔想起自己身處瑯躑臺旁的四時祠裡,而孫秀剛纔正點了一盞銅燈,為自己講述四時祠壁畫上那些上古流傳的神話。
“奇怪,剛纔怎麼睡著了。”司馬倫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王爺不是睡著了,是被我用法力送進了前世。”孫秀將那盞放置在兩人中間的銅燈移開,笑意盈盈,“我想,王爺此刻明白了更多的東西。”
“我夢見……我夢見……”司馬倫吸了吸鼻子,依稀分辨出四時祠內彌漫的甜香。他猶豫了一陣,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不敢說出口。
“王爺是不是夢見了自己的天命?"孫秀見他不敢說,索性幫他說出了口。雖然四時祠內外再無旁人,孫秀還是將身體湊近了司馬倫,壓低聲音道,“而王爺的天命,就是要做這華夏之主!”
“你住口!”司馬倫猛地跳起身來,面紅耳赤,“你知不知道,說這話是要誅九族的!”
“如果是天命,就算誅九族我也要說。"孫秀不以為意,笑盈盈地扶住司馬倫的肩膀,讓他重新在座席上坐下。下一刻,他忽然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在司馬倫面前覽下,行起了最為隆重的三拜九叩之禮:“王爺身負天命,而孫秀正是輔佐王爺成就天命之人!我們君臣原本遠隔天淵,如今卻能在瑯部相見,豈不正印證了上天的安排嗎?”
“你你你,快起來,被人看見了不好……”司馬倫手足無措,想要伸手去扶孫秀,卻最終縮回手,任憑他行完了大禮。孫秀的話,加上剛纔那個逼真得超越任何夢境的體驗,司馬倫隻覺心裡開的竅越來越大,膽色也漸漸地壯了起來。
“王爺是不相信我的本事嗎?”孫秀觀察著司馬倫表情的變化,知道他的野心和欲望已經被自己點燃,而這正是他此次對司馬倫施行催眠攝魂術的目的。
“沒有沒有。你的本事很大,我已經知道了。”司馬倫想起孫秀足不出瑯部,隻是談笑間幾番布置,就將權傾淮南的征東大將軍石苞扳倒,心中對這個俊秀如女子的金真天師滿是崇敬。如今金真天師孫秀已經正式人了瑯球王的幕府,成了瑯理王司馬倫的頭號智囊。司馬倫將自己遇見孫秀比喻為劉備遇見了諸葛亮,很多時候對孫秀都以“軍師”相稱。
“我的本事,王爺還沒有完全見識。"孫秀仍然在笑,眼中的神情卻漸趨凌厲,“為了掃除王爺上升的障礙,除掉石苞隻是第一步而已。”
司馬倫知道孫秀口中的障礙是指齊王司馬攸。天子司馬炎對司馬倫這個九叔或許還有憐憫之心。可隻要司馬攸在一天,司馬倫就絕不可能回歸洛陽朝堂,更不可能奢談什麼天命。“那我們下一步怎麼辦?”司馬倫惶惑地問,“去打擊跟齊王交好的名士嗎?”
“那些名士都是高門世家的子弟,眼高於頂,仗著家族勢力龐大對皇帝都未必恭順。齊王不過因為投了他們的脾性,被引為同道,卻並非被尊為主君。真要到關鍵時刻,名士派隻會盤算自己的家族得失,根本不足為慮。”孫秀冷笑了一聲,“我們要除去的,是真正支撐齊王的力量。”
“那還能是誰?”司馬倫又撓了撓頭。在他的印像中,與司馬攸交好的都是自命清高的世家子弟。可那些人關繫繁雜,人數又多,他可不知道誰是真正支撐司馬攸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