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土重來
普羅伊斯鐵匠鋪和雷曼商店所在的那幢樓,第一次出現了地面塌陷。塌陷留下了一個大坑,連馬車都掉得下去。一排房屋的牆上還裂開了一條大縫,從弗萊比面包店一直延伸到弗裡貝理發店。這一切,都是一條礦道坍塌導致的。
有一天,弗朗斯基先生家那幾匹正在耕田的馬兒陷入了直沒入胸的土中,發出一陣可怕的嘶鳴;附近的人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匆匆跑到那塊地裡,他們一個個都嚇得臉色慘白。隻有少數幾個膽大的人,敢去幫忙救出那幾匹馬兒;其他人都站得遠遠的,盯著地裡露出的馬頭,盯著馬兒陷入的那個異乎尋常的漏鬥形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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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信的人說,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庫普弗伯格有一個人殺死了自己的親兄弟所致。據說,是兄弟鬩牆的血光之災讓這座小鎮受到了詛咒。按照西裡西亞的習俗,行兇者曾經親自將兩個石制的十字架安放在通往約翰內斯多夫那條路的路邊,以此來紀念這件事情。其中的一個十字架上,還刻有“紀念”二字,目的就是不讓人們遺忘此事。每當人們往那邊望去,總能看到矗立在草叢當中的十字架。於是,人們便學會了不往那邊看。所謂的“紀念”,就是銘記。數百年來青蔥翠綠的庫普弗伯格遭受的所有不幸,仿佛隻是這裡即將降臨之苦難的一場前奏而已。“紀念”還是一種警告,表明這裡的人們在未來的數個世紀當中,將為曾經犯下的一些錯誤付出代價。而且,這筆賬永遠都算不清。
這裡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歷史,有史可言的,都是附近一些地區。對傲然坐落於山巔這幾幢房子裡生活著的居民來說,盡管這個地方在歷史上寂寂無名,可歷史卻像一頭野獸,隻知道制造混亂和破壞。
這些人都很勇敢。沒有哪個膽小之人能夠在這樣一個地方興建出一座鎮子。膽小者也不可能如此無畏地挑戰大自然,不可能在石山的山坡上開掘礦洞、在黑暗之中開采貴金屬。據說這些最勇猛的人當中,第一位就是勞倫修斯·安傑洛斯。此人是西裡西亞一位半具傳奇色彩的礦工大師,他是一位外國人,來自遙遠的瓦隆尼亞。據說12 世紀在這裡發現了貴金屬礦藏的,正是此人。世人對他的情況所知不多;或許,他不過是本地礦工在寒冷的鼕夜裡相互閑談時,用各自的想像和故事拼湊而成的一個人物罷了。況且,此地還有很多這樣可以激發人們想像的故事。比如其中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名銀弩兵曾經虐待波蘭人,以此在德國定居者當中散播恐慌。
人們確切知道的情況都源自歷代志中的記載。14 世紀初,擁有這座山及其毗連土地的領主,是蒙坦的阿爾貝·德·拜爾·德·古普裡弗迪納,亦稱阿爾貝·巴伐魯。或許,讓這個地區很快便因銀礦開采而名噪一時的就是此人。1370 年,阿爾貝的一位後人即海因裡希·巴伐魯,把當時叫作古普裡弗迪納的這個居民點賣給了克萊瑞庫斯·波爾茨,後者是希維德尼察公爵和喬爾公爵宮廷裡的一位騎士。他在此地附近的林中興建了一座城堡,這座城堡後來被波蘭人稱為“波爾茨夫”,德國人則稱之為“波爾澤恩斯坦”。
隨後,這處領地和居民點本身還會一再易手。當地的領主依次為:從1375 年起,是卡斯托洛維奇的普塔馮·卡斯托洛維茨和漢諾·威爾伯格;1397 年之後,是馮·伊倫伯格兄弟;1398 年過後,則成了康拉德·馮·波拉洛維奇與萊因哈德·馮·波拉洛維奇兄弟(亦稱“波拉韋澤”或者“波爾維茨”)。歷代志中還提到,1433 年的領主是赫爾曼·馮·切特裡茨,1434 年則成了馮·利本塔爾兄弟。在胡斯戰爭期間,這裡的采礦業衰退,直到16 世紀纔恢復過來。
1512 年,迪珀德·馮·伯格豪斯買下了這些地產。他是這個地區第一位真正的采礦專家,曾在附近的賴興施泰因大力開展金礦開采和冶煉業,以至於當時歐洲實力最的礦業和冶金公司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上一杯羹。在鼎盛時期,那裡經營著145 座礦場;隻不過,當時迪珀德開始到處尋找新的挑戰了。於是,他把公爵授予的采礦權轉讓給了富格爾和瑟爾佐兩個家族。不久,迪珀德便發現了庫普弗伯格,他認為在這裡將再一次大獲成功。草草勘查了一番之後,他便斷定這座山中首先蘊藏著銅礦,主要是純礦石和瀝青混合礦,但也有銀礦和閃鋅礦。然而,迪珀德要想獲得上述全部財富,就必須滿足一個條件,即這個居民點必須是一個自由采礦城鎮。迪珀德用了3 年的時間,不停地遊說年輕的波希米亞國王路易二世。1519 年,他終於設法獲得了授權,讓庫普弗伯格的領主既有權毫不受限地在自己的地產上進行任何采礦作業,而且免交奧爾博拉稅,即生產銅、鉛、鐵、錫時應當繳納的一種特殊的什一稅。路易二世的慷慨大度(或者說目光短淺)將導致王室財產所與庫普弗伯格未來的歷任領主之間不斷產生齟齬。
如此一來,迪珀德就能大展宏圖了:20 多年的時間裡,他在山坡上開掘出了差不多160 個礦井和巷道。開采出來的貴金屬會馬上在山下的本地冶煉廠裡進行熔煉。迪珀德將采礦賺到的錢投入了一些項目,比如重建附近那座在胡斯戰爭期間被毀的波爾澤恩斯坦城堡。
然而,采礦業的突然發展和迪珀德的日益富有卻引發了礦工和鎮上百姓的反抗。他們認為自己可以從這位老板的成功中獲得更大的份額,便開始公開提出這一要求。然而,迪珀德老謀深算,知道怎麼對付他們,所以滿足了他們的一半要求。掙少一點兒錢,總要好過讓礦工和受到冒犯的商人揭竿而起;因為在後者的反抗過程中,迪珀德有被他們徹底趕下馬去的危險。他又拖了幾年,等到發現什麼都無法將不屈不撓的礦工和百姓安撫住之後,便交出了一座冶煉廠和采礦利潤中的一部分。後來的歷任庫普弗伯格領主,都將因為他做出了這些讓步而詛咒他。
這些繼任領主當中,有一位便是路德維希·迪耶茨。此人是波蘭國王齊格蒙特一世手下的大臣,是阿爾薩斯人的後裔,在當時的首都克拉科夫算得上一位極具影響力和備受尊敬的人物。他既是一位博學多纔的人,還是一位外交家和卓爾不群的開明人士,同時也是一位金融家。由於跟克拉科夫權勢熏天、身兼維利奇卡和博赫尼亞兩地鹽礦的創辦者和監管者的雅各布·伯納相熟,迪耶茨開始認識到,開采貴金屬有可能讓他大發其財。很有可能,迪耶茨還想親自經營;而在尋找合適的投資機會,以便最充分地利用他跟富格爾及瑟爾佐兩個礦業家族的關繫時,他看中了庫普弗伯格。正好迪珀德希望賣掉這處地產,所以在當時看來,前景似乎一片光明。
這樁交易發生在1538 年。迪耶茨以為,他能夠緩解讓幾任庫普弗伯格領主一直感到頭疼的與市民及礦工之間的種種矛盾;而他所做的努力,將通過開采迪珀德尚未開發的礦藏而獲得回報。畢竟,迪耶茨既非什麼都不懂的外行,也不會沒見兔子就撒鷹。他派往該地區的專家帶回來的全都是好消息。可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陷阱;這個陷阱將一次又一次地讓庫普弗伯格陷入多種危機之中。當地的礦藏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表層勘查往往表明,銅礦甚至是銀礦都有著驚人的蘊藏量。這就意味著,人們往往會帶著類似於“淘金熱”那樣的興奮之情去進行進一步的勘探。隻不過,樣品分析的結果往往會過於樂觀,會錯誤地預測地下蘊藏著巨大的財富。
果然,事實證明迪耶茨的估計過於樂觀了,采礦的利潤並沒有預期的那麼高,而礦工們也在不斷地要求獲得更多的利潤分成。僅僅過了5 年,迪耶茨便把庫普弗伯格及那裡的礦山轉手了,然後到山脈另一邊的扎可曼特爾(如今的茲拉特霍裡)試了試。他在那裡的運氣似乎也不好,因而到1545 年去世時,他雖然很富有,卻並非完全實現了抱負。
如此一來,庫普弗伯格便轉到了黑爾曼兄弟的手中。然而,這對兄弟卻把錢花在了重新開采兩個多世紀的采礦過程中胡亂傾倒在鎮裡的廢棄礦渣堆上。他們命令礦工將廢礦從礦渣場運到附近有一條小河淌過的山谷裡,而不是派礦工進入礦道去開采。這種做法讓礦工們都大感驚訝,很可能甚至讓礦工們感到憤慨。由於當時已經有了先進的濕法冶煉技術,所以黑爾曼兄弟開始在庫普弗伯格生產藍礬,以供歐洲各地用於染布和鞣革。1533 年,黑爾曼兄弟便成了整個哈布斯堡帝國內藍礬這種材料的主要生產商。
庫普弗伯格的市民都很是瞧不上這兩位新領主的做法。鎮民都是從采礦中獲得所有的榮耀和由此帶來的微薄利潤的。其中有位名叫瓦倫丁·克魯恩的鎮民,還在下巷25 號建了一幢房子。在接下來的5 個多世紀裡,那座房子精美的大門和華麗的內部裝飾,非但會給同鎮百姓留下深刻的印像,還會吸引遊客前來。人們都說,房子底下還有一條密道,通到鎮上位置較低的那座托缽僧修道院,然後一路通到波爾澤恩斯坦城堡。克魯恩焦急地看著一座又一座礦井倒閉,看著礦工逐漸消失;隨之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和伙伴們買賣並在此過程中賺到了錢的礦物原料。而黑爾曼兄弟卻自顧自地銷售他們生產的藍礬,並且經營得異常紅火。
1579 年,當地為數不多的礦工已經無法開采出國王所需數量的礦石了;於是,礦山所在的地產被沒收,庫普弗伯格的礦場也第一次停產了。最後一批礦井被關閉之後,那些仍然希望時來運轉的人也開始發現,一段艱苦的日子即將到來。他們該去另找一份新的工作了。
他們並不知道,最糟糕的情況還在後頭。進入17 世紀後,庫普弗伯格便開始聽到那頭野獸第一次發出具有威脅性的咆哮了。日益入不敷出的當地人是不是記起了那個詛咒呢?他們一定曾經緊張不安地凝視著那兩個石制十字架吧。“紀念”,就是要記住,最糟糕的或許還沒有到來。
1618 年,武裝遊牧部落開始橫掃整個歐洲,卷入了歷史學家後來所稱的三十年戰爭。這頭野獸也將在30 年的恐怖、荒涼和悲傷當中怒吼。先是瘟疫,讓整個地區的人口大幅減少。庫普弗伯格痛失了將近一半的鎮民。就在這種記憶仍然歷歷如新的時候,1634 年7 月18 日晚上,鎮上的居民又被鐘聲驚醒了。他們紛紛跑出家門,惶恐萬狀地從山頂朝西邊望去。繁星點點的夜空之下,西邊的希爾施貝格燃起了衝天的火光。那頭野獸將再一次名正言順地肆虐。所有的教堂鐘樓,都將被燃彈焚毀;所有的大鐘,都會在熱浪中熔化。幾個小時過後,希爾施貝格這座城鎮留下的,就隻是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空殼了。有341 幢房子被焚毀,而其中居住的人們,也隨之葬身於火海之中。雖說從庫普弗伯格聽不到他們的淒厲尖叫,但當地人如今都在驚恐地等待著敵人到來。當時,敵人是替哈布斯堡王朝打仗的克羅地亞人。他們也就是圍攻希爾施貝格的那些人。待他們終於來到庫普弗伯格之後,這座鎮子便第一次消失不見了。那些設法在屠殺中幸存下來的鎮民,都躲進了茂密的森林裡。在森林裡,他們先是遭遇了饑荒,接著又是疾病肆虐,導致人口十去其一。不久,一個異常寒冷的鼕天又讓他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克羅地亞人撤退後,幾位鎮民回到了庫普弗伯格已成焦炭的廢墟之上,準備重建這座鎮子。
1641 年5 月帥倫納特·托爾斯滕森成了瑞典軍隊的總司令;瑞典軍隊站在新教同盟一方,與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王朝作戰。他命令科尼格斯馬克將軍占領波爾澤恩斯坦城堡,這座城堡曾在100 多年前由迪珀德耗費巨大的心血進行重建。曾經成功地抵抗過克羅地亞人猛攻的人,必須再次逃跑了;隻不過,這一次他們要躲避的是瑞典人。一場圍攻開始了,其間,瑞典軍隊還將附近的村莊幾乎焚毀殆盡,包括約翰內斯多夫、羅爾拉赫和沃爾特斯多夫。不過,就算庫普弗伯格沒有第二次消失,也僅僅是因為在克羅地亞人入侵之後,人們還沒有將這裡重建起來罷了。
人們試圖坐在隱秘的篝火旁邊,借著微弱的火光講述一些傳奇故事,來解釋這些悲慘時代出現的原因。他們會講述波爾澤恩斯坦城堡中那位英勇的公爵的故事;此人眼看著自己抵抗無望,便從城堡的窗戶一躍而下,跳進了一條深淵,想以此逃脫那幫新教屠夫的魔爪。據說,他的鬼魂多年來一直在城堡的各個角落裡出沒,呻吟著,大喊著,將那些膽敢破壞城堡安寧的人趕走。有人還說,在晴朗無雲的夜晚,庫普弗伯格和約翰內斯多夫之間會有送葬的隊伍穿行;那是一支非常怪異的隊伍,因為其中的人都沒有腦袋。送葬隊伍通常都會在日出之前的濃霧之中消失。
瑞典人最終攻下了這座城堡,並且占領了4 年之久。在此期間,哈布斯堡王朝的軍隊試圖奪回這一要塞,因而發動了數次進攻,但都被擊退了。最後,由於前線形勢發生了劇變,守住這座城堡不再具有任何意義,瑞典人便撤走了。然而,他們留下的也是一堆冒著青煙的廢墟,這種做法完全符合那個時代的戰爭慣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