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雉
一
大化六年(西歷六五○年)二月,穴戶(即後來的長門,位於今山口縣)的國司向朝廷進獻了一隻全身純白的野雉。據說是那年的正月九日在穴戶一個叫麻山的地方捕捉到的,因為全身純白,沒有一絲雜色,非常珍貴,所以便進獻給朝廷。朝廷捉摸不透這白雉的出現究竟有何寓意,於是召來熟諳這方面掌故的人問詢。
作為質子,來自朝鮮半島百濟國的王子豐璋答:“在下查了查史書記載,後漢明帝永平十一年,各地陸續發現多隻白雉。”除此以外,王子再沒有說其他話,白雉的出現到底是禎祥還是兇兆卻不置半語。話說這豐璋平生小心謹慎,多餘的話從來不說半句。豐璋作為人質來到日本已經有十多年了。
朝廷又向僧侶們問詢。僧侶們商量之後回答道:“白雉這種東西,我等不要說從沒見過,連聽也從未聽過。朝廷不妨恩赦天下罪人,以悅民心啊。”
這個回答也不能令朝廷滿意。如果寓意吉祥,赦宥罪人也無不可,但倘若是兇兆呢,這樣做豈不是反而會招來大禍?
無奈,朝廷隻好再征詢國內“十師”之一、被譽為高僧的道登的意見。道登曾留學高句麗,歸國興寺住持,深得朝廷的信任。
道登說:“昔日,高句麗凡建造伽藍之際,必先物色祥瑞之地,假如看見白色的鹿出沒,則即在其地造寺,並名之為‘白鹿園寺’;假如看見白色的麻雀在寺廟內踱步,國人也都會認為是吉祥之兆。此外,本朝遣往大唐的使者曾經攜回一隻一腳三趾的烏鴉,也被視為瑞祥之像。何況這回乃是純白的雉啊,怎麼能不是祥瑞之兆呢?”
接下來又征詢國博士僧旻的看法。他可是大化改新之後,與高向史玄理一道被公認為是全國最有學問的人。
僧旻回奏道:“這絕對是大吉大祥之事,且不是輕易能遇見的吉事啊!我聽說,王者恩澤遍施天下之時纔會有白雉出現;另外,王者虔誠地祭神祀祖、國中食豐衣足之時,會有白雉出現;再有就是王者的德惠符合聖人之道的時候,也會有白雉出現。”
說了這樣一通仍嫌不足,僧旻又援引周成王及晉武帝時的故事加以詳細說明:“總之,這的的確確是吉像,朝廷應該恩赦天下罪人以謝天瑞。”
如此一來,朝廷當即將白雉飼於皇園內,同時決定改年號為白雉,並實行大赦。二月十五日,朝廷當著參列的百官之面宣布了這一決定,以明日日,同一天還舉行了盛儀式。時間距皇極四年(西歷六四五年)的那場政變已經五年了。中大兄皇子與中臣鐮足鋪謀定計、於大極殿斬殺專橫跋扈到了無法默忍的地步的蘇我入鹿之舉仿佛還近在眼前,誰料想歲月竟已過去了整整五年。
蘇我入鹿的父親蝦夷在入鹿被誅的第二天自殺。隨著他的死去,可以說,一時權勢無兩的蘇我氏一族的勢力也頃刻間灰飛煙滅,由榮至枯僅僅不過兩天而已。
政變發生後,皇族長老之一輕皇子即位為新天皇,也就是孝德天皇。老天皇皇極天皇本想讓位於政變第一功臣中大兄皇子的,但中大兄皇子與鐮足商議後,卻推舉了輕皇子即位,自己出任皇太子。誰都明白,中大兄皇子是為了更加自在自如地甩開膀子推進改革,纔選擇卑棲於皇太子這個位子的。與此同時,新天皇任命阿倍臣倉梯麻呂為左大臣,蘇我倉山田臣石川麻呂為右大臣,中臣鐮足為內大臣,僧旻和高向史玄理二人則為國博士。新的朝廷首腦部成立後,便接連不斷地發布了一繫列新的法令和制度,這些統統被視為大化改新的一部分。
政變至今的這五年間,社會陷於劇烈的震蕩之中。每當一項新的法令頒布,全國為之震動,不僅僅是在中央的豪族中間產生震動,地方上的族長、百姓中也震動不小。中央豪族被任命為地方國司的,絡繹不絕地前往地方赴任,但被任命為國司究竟對自己有利還是不利,誰都是心中一點也沒底。被派往地方的各級官吏,則隻知道測量耕地面積、造冊編制戶籍等等,至於做這些事情有什麼意義、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不要說他們本人,就是地方的族長和百姓也都一無所知。雖說懵懵懂懂的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卻是誰都清楚的: 那就是,自己正面臨著一場巨大的變化,隻要是被要求的事情自己就不得不盡力去完成。有人覺得這是一個好時代,也有人覺得這真是一個壞時代。
即使是佛教界,也同樣被卷入這樣的劇烈變化中。為了統制僧侶,任命了“十師”;為了管理寺院,甚至全國從上至下任命了無數的寺司、寺主、法頭。今後將會是個什麼樣的時代?這一點連僧侶們也不知道。皇族及豪族們之前逢到喪事都要建造規模宏大的墳丘或石墓,現在這種盛大的葬儀風俗被禁止了。殉葬或祓除等遭到禁止人們覺得還能夠接受,可現在連葬儀形式都要受到干預,大多數人都認為似乎有點過頭了。對墓穴也規定了六個等級。
墓穴都有等級,冠位制度自然也少不了改革,新的冠位制度規定了十九等級,朝廷各級官吏全部必須依照指定的布料和顏色制作新的冠帽以區分不同位階,同時制定了繁多的位階,官吏的身份高下變得一目了然。
在時代急速變遷、社會劇烈震蕩之際,發生了幾件大事。首先是政變發生當年,也就年的年底,國都從飛鳥遷到了難波。由於正值政變引發的社會大震蕩,此次遷都理所當然遭到了大規模的抨擊,幾乎到處都可以聽到對於遷都的非難,尤其是當時難波尚未建有宮殿,因而人們覺得沒有必要將國都遷往那裡。中大兄皇子和鐮足則認為,新政理應從新的國都開始施行,為了使得人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必須強力推行這樣的措施,不過遷都仍然引發了不小的混亂。
而就在遷都引發混亂稍早的時候,政變之後從皇太子位子上退下、隱居在吉野的古人大兄皇子因為企圖謀反被斬殺。古人大兄皇子是中大兄皇子同父異母的哥哥。關於這件事情有各種各樣的傳說,有人說古人大兄皇子是受了蘇我氏殘餘勢力的挑唆,有人則說他是受那些對新政心懷不滿的人挑唆,還有人認為古人大兄皇子其實何罪之有,完全是政治的犧牲品。
但隨著遷都風波興起,古人大兄皇子事件的影響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對大多數朝廷大小官吏來說,古人大兄皇子事件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繫,遠遠達不到影響自己正常生活的程度,而遷都卻實實在在地與自己有著直接的關繫,因為他們眼看就要拋卻生活習慣了的家,挈婦將雛搬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第三件大事則是遷都之後朝廷首腦部內部發生的事情。這件事情發生在遷都之後三年、難波作為國都各方面都漸漸趨於完備的大化五年(西歷六四九年)。這一年的三月,左大臣阿倍倉梯麻呂病歿,緊接著,右大臣石川麻呂身邊暗影蠢動: 有人告發他意圖刺殺中大兄皇子。告發者不是別人,竟是石川麻呂的親弟弟蘇我日向。
石川麻呂意識到身處險境,於是逃出難波,投奔到其長子興志所在的飛鳥山田寺。第二天,在眾多追捕者殺入寺院之前,與妻子等八人相繼自刃,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因為這一事件,石川一族共有二十三人被殺,另有十五人被處流放纔算了結。
這樣一來,難波朝廷相繼失去了左右大臣,接替他們的是巨勢臣德太和大伴連長德,分別被任命為左大臣和右大臣。
石川事件在世間造成了強烈的震撼。倉梯麻呂明明是病故,照理沒有任何話好說,但由於隨後就發生了石川麻呂事件,於是便傳出說兩者之間有著某種聯繫。除此以外,還有人暗地裡冷言冷語地暗示道,雖然兩人的死之間沒有關聯,但是倉梯麻呂之死使得左大臣的位子空缺,干脆右大臣的位子也空出來豈不是更稱人心意?更有人繪聲繪色地表示,倉梯麻呂和石川麻呂二人一向對新政抱有反感,其證據就是,這兩人都堅決不肯戴新冠,一直戴著舊冠出入朝廷,想來早晚會跳出來反對新首腦部的。盡管大家心裡都清楚,但中大兄皇子和鐮足一時難以下手,而倉梯麻呂的突然去世正好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自然要動手除掉石川麻呂了。
事實上,這次事件的真相誰都不清楚。倉梯麻呂和石川麻呂二人執著於舊冠不肯在朝堂上戴新冠是事實。大化改新之後,左右大臣的地位下降,權力受到大幅度削減,考慮到這個因素,二人對於新首腦部的做法心裡有些想不通也不是不可能。
另一方面,中大兄皇子的妃子蘇我造媛是石川麻呂的女兒,換言之,石川麻呂是自己的嶽父大人,除非有天大的事情,否則他絕不會輕易對石川麻呂刀兵相向的。如此想來,就隻能認為石川麻呂的確有叛心。但不管怎樣,此次事件對於中大兄皇子而言,不能不說也受到極大的傷害,因為蘇我造媛妃受父親之死的刺激,竟拋下兩個皇女和纔生下不久的年幼皇子,一命嗚呼撒手人寰了。
z之,石川麻呂事件是個令人痛心的事件。事情還不止於此。當事件稍稍平靜下來之後,朝廷宣稱,經查石川麻呂並無叛心,於是告密者蘇我日向被左遷為大宰府。處置一經公布,人們即使不信也隻得信了,不過心裡卻總殘存著一絲難以拂去的東西。
從最終結果來看,大化改新後最後殘餘的舊勢力,經過此次事件徹底從新首腦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尤其是石川麻呂之死以及蘇我日向的左遷,使得蘇我氏一族最後僅存的一點根芽也被撥除得干干淨淨。
石川麻呂事件過去之後,坊間還流傳起了另一個蜚語,大意是說,政變之前聖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王死於蘇我入鹿之手,其實中大兄皇子與這一事件也有干繫。關於這一事件,之前不管是誰都隻是單純地認為,入鹿為了將流淌有蘇我氏血統的古人大兄皇子推上太子之位,就必須將當時最有力的候任者山背大兄王除掉,故而入鹿鋌而走險付諸行動,在斑鳩宮攻襲了山背大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