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哥尼亞……世界的盡頭……對,天之涯海之角,對,沒錯。可天之涯依然是世界的一部分。整個天空像一朵巨大的玫瑰花,泛著藍光的大地隻留下一道一動不動的天際線……這就是那時的世界。這就是整個世界,就是由於那場事故而把特裡婭帶到的地方,她是被一股瘋狂的現實力量帶來的,她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車禍。首先,她覺得自己像個小姑娘,坐在一輛敞篷小車裡,拉車的是個黑水晶的甲殼蟲。她甚至覺得聽見了音樂聲,她真的聽見了,隻不過那是風的呼嘯聲。
接著,突然之間,讓她成為犧牲品和主角的可怕環境迫使她看清了現實。她喊了一聲,嚇得她雙臂用力一推,把薩拉雷吉的遺體推出懷裡,飛了出去。是個大坑幫了她忙,因為她沒力氣了。
除去大坑,可以肯定,還有旋風。全速飛奔的卡車揚起了小山般的氣流和塵土。這一望無際的高原上並沒有山脈,是氣流在造山,還有大風,不少的大風。巴塔哥尼亞是風的天下。實際上,風有幾種,它們爭搶著卡車揚起的塵土,兇狠地攻擊卡車掀起的風,這風是車速裹挾的產物。大風們以每秒幾千次的頻率掀動著這個包裹,空氣中發出紙一樣的沙沙聲,打亂了端莊的彩帶,急急忙忙的樣子如同孩子們焦急地要看玩具,風撕扯著僵硬而又流動的褶子。
薩拉雷吉像綿羊般翻滾出去四米多高,他的脊柱已經折斷,他翻滾的難度,世界上任何雜技演員都無法模仿。接著,他飛到另一側去了。飛出去的力量讓他的胳膊舞動,看上去像是還活著。嘿,看看這場面吧!地上坑坑窪窪,空中旋風獵獵,二者結合組成了一個發射裝置,飛出去的不僅是薩拉雷吉,還有婚紗、特裡婭,以及轎車的骨架,按照這個次序都飛走了。婚紗被風一吹,張開了白色的巨翅,長裙拖地,以音速飛到一側去了,這讓特裡婭感覺像是自己被剝掉了衣裳。飛走的是她的勞動成果,她被踢出了遊戲,沒有了角色。她想,完蛋了,永遠也收不回來了。眼下可好,連她自己也被風吹了起來,所有的感覺都縮成了兩個字—恐懼。有生以來,這是她飛翔。
大地離她越來越遠,卡車也離她越來越遠(她後看到卡車的部位是車廂後邊像是黑色花蕾的克萊斯勒轎車,它也脫離了卡車,也準備飛上天去),天空令人目眩地逼近。她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重新睜開。
太陽已經西下,再次令人感到身處天涯。她次看到落日後的景像。太陽紅肜肜的,像是抹上了亮油的紅氣球。此時太陽的位置非常奇怪,雖然可見,卻在地平線之下,在墓穴裡。這是夜裡的太陽,此前沒人見過。
不是說特裡婭在觀賞風景,也不能說她看見了什麼。對她來說,飛翔是一件全神貫注的事情。全身心的貫注,讓她相信自己無法幸存。怎麼還能幸存呢?互相矛盾的風向讓她翻了兩三個筋鬥,飛至一百多米的高空。弧形的地平線改變了方位,好像指南針落入瘋子的手中。風聲似乎一面叫喊著:“抓住她!把她給我!”一面發出毛骨悚然的大笑。特裡婭渾身顫抖著,抽搐著,跳上躍下,好像性愛中忽高忽低的心跳,又仿佛是懸在空中的心跳。
“我後的時刻到了。”她心裡說,嘴唇沒動。這是她生命的後時刻,以後就剩下死亡的漫漫長夜了……她急得說不出話來。說是後時刻,其實是修辭手段,但也是千真萬確。瘋狂的風似乎有足夠的發聲氣力,要唱好這後一段,後的幾個小時,後的幾天,不用說多少天,隻要它們樂意就行,因為焦慮壓縮了時間,壓縮了任何一段時間,壓縮成痛苦的瞬間。
她本應該利用一下這次體驗,可以說錯過以後就沒機會了。
但是,這些都是不可能看到的觀點。當一切都不可能的時候,也不可能有享受。而且也沒有可視的點,沒有上演的場面,沒有人觀看。她以音速在高空來回翻筋鬥,晚霞映照的晴空此時已經沒有了可參照的方位。這是一張拼貼畫,是一個異想天開的藝術家剪拼的圖案,是用快鏡頭拍攝下來的,背景是世界光滑的玫瑰色,就是說背景是蒼穹,在火紅的陽光下發光。人在臨死前那一點體驗是享受不到的。那麼好了,由於死亡是特別難以預料的事,那麼任何體驗都不能說是後的體驗。成為臨終前的體驗的可能性總是存在的。這是特裡婭一繫列不同尋常錯誤的一個(後時刻!),這個錯誤就把她帶到了遙遠的地方。
有些事情看上去是性的,其實都是過眼雲煙。死亡本身就是如此。特裡婭已經有一陣工夫看不到地面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左,向右,向上,向下,走的是直線還是斜邊…… 都到了這樣的高度,還有什麼要緊的事嗎?總是有新來的風把她裹挾在懷中,玩“我和你”的遊戲。這些風是從哪裡來的?天上好像有風洞,風從那裡流出來。這個洞,肉眼是看不見的。
但是,正像我說的,一切很快就過去了。此刻特裡婭返回了地面,正在走路。她不知道這怎麼可能。雙腿支撐著她,走在光禿禿的平地上。沒有樹木,沒有高山,什麼都沒有。她立刻忘掉了一度威脅她的死神。
特裡婭喜歡扮演極端宿命論者的角色,願意當死神夫人,每天下午都準備參加守靈儀式,徹夜不歸家。她滿嘴都是這樣的詞彙:癌癥、失明、癱瘓、昏迷、心梗,以及孤兒寡母。她曾經特別熱情地扮演過這樣的角色,這是她的主旋律,是她的立場,是她優選的位置,因為她是小鎮中產階級的花朵,過著安全、有保障的生活,生活把她排除在一切嚴肅的考驗之外,這樣的考驗會危及她的生存。活下去的欲望無須佐證。這也構成了她生存的後一部分。就在她空中飛翔的時候,她沒時間考慮或是反思(是一回事),她始終堅持自己咬文嚼字的毛病。現如今她平安無事地走在大道上,時間開放地迎接她的步伐,她的雙腳就是裁剪時間這朵花的半透明剪刀,她的雙腳不停地開拓和延展著時間。而現在她眼前的一切就是急需思考現實和暫時放棄她那瀟灑的“這一切跟我有什麼關繫,反正我已經死了”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去向何方,甚至不知道現在是幾時幾刻。從事情的開頭說起,怎麼可能還是白天呢?現在是黑夜,身心都感覺是夜晚了。即便如此,白天還是夜晚…… 她陷入了多麼瘋狂的天像中啊?
那這裡是巴塔哥尼亞高原嗎?她困惑地想。如果這裡是巴塔哥尼亞,那我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