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在舊圓場經歷過間諜的成長之路,纔能理解我對此的厭惡之情。收到信的第二天下午四點,我下了出租車,踏上了通往情報局的混凝土窄道。新總部的浮華程度令人震驚。現在,你必須把自己想像成我,在我間諜生涯的鼎盛時期,從帝國——大部分是從蘇聯,或者是它的成員國——各處荒涼的前哨基地歸來,疲憊不堪。你需要先坐巴士從倫敦機場進市區,接著搭乘地鐵到劍橋圓場。情報處理團隊已經在等著聽取你的彙報了。你需要爬上五級破爛不堪的臺階,纔能正式來到這座丑陋的維多利亞時期建築的大門口,我們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稱呼它:總部,辦公室,或者圓場。就是這樣,你到家了。
忘掉你剛纔與情報處理、需求以及管理部門之間的爭論吧,這隻是前線與後方的日常糾紛而已。傳達室裡的看門人會祝你早安,由衷地向你表達敬意,“歡迎回家,吉勒姆先生”,然後,他會問你是否需要檢查手提箱。然後你說,謝謝你,馬克,或者比爾,或者無論哪個這天當值的人,也從來不用考慮向他出示你的通行證。你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你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在你面前有三座搖搖晃晃的電梯,從你入行的第一天起,你就討厭它們——其中兩座一直停在樓上,另一座是老總的專用電梯,所以想都不要想。不過,話說回來,你寧願迷失在這迷宮般的走廊和死胡同中,這些東西具像地呈現了你所選擇生活的世界的特質。連同帶著蟲蛀缺口的木質樓梯、缺了口的滅火器、超廣角監視鏡,以及腐爛受潮的香煙、雀巢咖啡和除臭劑混雜在一起所產生的臭味。
現在則成了這個龐然大物。這種“歡迎來到泰晤士河畔間諜樂園”的感覺。
在幾個表情嚴肅、身穿運動服的男男女女的監督之下,我來到裝有防彈玻璃的前臺,看著自己的英國護照被一個滑動的金屬托盤迅速帶走。玻璃後面是一副女人的面龐,荒謬的強調語氣和電子化的聲音則是埃塞克斯男子式的。
“請把所有的鑰匙、手機、現金、手表、書寫工具及其他你所攜帶的金屬制品放入你左側桌上的盒子裡。保留標識了你的盒子的白色標簽,然後請按要求將鞋子拿在手上,通過標有訪客字樣的大門。”
我的護照回來了,按要求,我被一個喜氣洋洋的姑娘用一套像乒乓球拍一樣的東西搜身,女孩看上去大概隻有十四歲的樣子。接著我要進入一個豎放著的玻璃棺材裡接受一下輻射。然後就拿回鞋子,並繫上鞋帶——不知為何,那種感覺比脫下鞋子時還要丟臉——開心的姑娘護送我進了一臺沒有任何標記的電梯。她問我,今天過得開心嗎?一點兒都不開心——如果她真想知道的話,我晚上過得也不怎麼好(她並不想了解這個)。多謝A.巴特菲爾德的來信,我整整十年都沒有睡得這麼糟糕了。不過當然,我也不會跟她這樣講的。我是,或者說曾經是隸屬於情報機構的野生動物。我天然的棲息地就是那些需要去執行間諜活動的廣闊天地。哪裡知道,我到了如今這個被人們稱為“瓜熟蒂落的年紀”卻發現,改頭換面的圓場突然來了封滿紙套話的信箋,要求我立刻現身倫敦,安排我踏上了一趟直擊靈魂的夜間旅程。
我們到達了一個感覺像是在頂樓的地方,不過這裡並沒有任何信息提示。在我曾經棲居的那個世界,最大的秘密往往都來自頂樓。我年輕的護送者脖子上掛著一堆緞帶繩,緞帶繩上繫著各種電子門卡。她用門卡打開了一扇沒有任何標記的門,我走了進去,她當著我的面關上了那扇門。我試了試門把手,紋絲不動。在我這一生當中,確實也曾被人鎖上過幾次,不過那幾次都是被對手鎖上的。這兒的牆上沒有窗戶,隻有幾幅畫著花朵和房子的、水準頗為幼稚的畫作。莫非是A.巴特菲爾德膝下子嗣的作品?要不就是之前被困在這裡的人們的即興塗鴉?之前所有的噪聲都到哪兒去了?我聆聽得越久,這裡的沉寂就愈顯沉重。沒有打字機那輕快的嗒嗒聲,沒有未接聽電話時響個不停的鈴聲,沒有破破爛爛的文件小推車所發出的、那種仿佛送牛奶的馬車碾過沒鋪地毯的木板過道時的咔嗒咔嗒聲,沒有男人激烈的咆哮聲——比如“別他媽再吹口哨了!”在劍橋圓場和河畔堤岸之間的這條通路上,有什麼東西死去了,消失的不僅僅是手推車那尖厲刺耳的噪聲。
我背靠在一把不鏽鋼框架的真皮座椅上,隨手翻閱一本髒乎乎的《第三隻眼》,心裡想著,我和這本雜志之間,到底是誰丟失了那份曾經的幽默感?我站了起來,再次試著轉了轉門把手,然後又換了一把椅子,再次坐了下來。此時此刻,我敢說,A.巴特菲爾德正在深入研究我的肢體語言。好吧,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隻有祝他好運了,因為就在這時候,大門砰的一下打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短發、身著正裝的女士麻利地走了進來,用一種完全聽不出她是什麼階層的口音說對我說:“哦,你好,彼得。我是勞拉,請進來吧。”在這整個過程中,我已經把我這輩子所經歷過的那些雖獲組織批準,卻導致了各種失敗和災難性後果的詭計在腦海裡快速過了一遍。
我們並排穿過一條空曠的走廊,進入了一個以白色為主色調、裝有封閉窗戶的干淨房間。一個娃娃臉,戴眼鏡,身著襯衫,扣著皮背帶,不怎麼看得出年紀但應該是英國公學出身的男人從桌子後面跳出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彼得!我的天哪!你看樣子相當春風得意嘛!年輕極了,看上去隻有實際年齡的一半!旅途順利嗎?來點咖啡?還是喝茶?真的都不要嗎?你能來這裡,真的真的是太好了。幫了我們大忙了。你見過勞拉沒有?當然見過。讓你等了半天真是不好意思。上面來電話了。不過現在沒事了,請坐。”
他一邊向我擠眉弄眼地示好,一邊指引我坐到一個靠背筆直的“懲罰椅”上,不過,這把椅子帶有扶手,倒也確實適合久坐。然後,他自己坐回到了桌子的另一邊,辦公桌上堆滿了過去樣式的圓場文件,用不同顏色的圖樣標識了不同的國家。他在文件後方我看不見的地方把襯衫袖子卷到肘部,雙手像翻花繩一樣交叉糾纏一番之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我是邦尼——這個還是要順便說一下的,”他宣布道,“是個蠢得要死的名字,不過我從小就叫這個,也改不了了。仔細想想,我的名字沒準就是我最終會選擇到這個地方來工作的原因。要是在高等法院裡被別人到處‘邦尼’‘邦尼’地叫著,可就沒辦法好好工作了,對吧?”
他平常說話時都是這樣喋喋不休嗎?如今在情報機構裡工作的中年律師都這麼說話了?言語間帶著些戲謔,兼帶少許舊式語調?雖然我對當代英語的了解很勉強,不過,從坐在他旁邊的勞拉此刻的表情來看,我的推理八成是對的。即便是在坐著的時候,勞拉身上也充溢著獸性,仿佛隨時準備猛撲過來,展開攻擊。她右手的中指上戴著一枚紋章戒指。是她父親傳下來的?還是代表某種特定性取向的秘密信號?唉,我離開英國,真的已經太久了。
邦尼挑起一些毫無意義可言的閑談。他說,自己的孩子們很喜歡布列塔尼地區,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勞拉去過諾曼底,但沒去過布列塔尼。她也沒說過是和誰一起去諾曼底的。
“你可是在布列塔尼出生的啊,彼得!”邦尼突然旗幟鮮明地提出了這樣一種異議,“我們應該管你叫皮埃爾!”
叫我彼得就行,我說。
“還是直接把話挑明來講吧,彼得,我們現在有些法律糾紛需要解決——問題還有點嚴重。”當邦尼發現我白發裡微微露出來的助聽器後,便開始放慢語速,用更嘹亮的聲音講話了,“雖然還稱不上是場危機,但還是要盡快行動起來了,否則,恐怕事態會發生一些突變。我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
對此,我回答道:我非常樂意盡己所能提供幫助。邦尼,這麼多年之後,還能想起我仍然有些用處,可真是太好了。
“顯而易見,我這個人之所以會在這裡,就是為了保全情報局。這就是我的工作。”邦尼仿佛沒聽見我說的話,繼續自顧自地講了下去,“而你,卻是以個人身份到這裡來的。沒錯,你是這裡的前雇員,我敢肯定,你自然也是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享受自己快樂的退休生活了。所以,我沒辦法保證你那邊的利害關繫跟我們這邊的利害關繫在所有情況下都是完全一致的。”說到這裡,他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咧開嘴笑了,“因此,我要告訴你的是,彼得:無論我們對你當年為情報局所做的貢獻懷有多麼大的感激之情,這裡始終是個政府部門。你隻代表你本人,我則是個把握眾多人命脈的律師。對了,凱瑟琳現在怎麼樣?”
“她很好,謝謝,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我之前並沒有把她列在聯繫人名單上。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讓我恐慌起來,告訴我,現在要來真的了,告訴我,情報局的眼線有多麼長多麼廣。
“我們在考慮,是否需要把她也加進你的重要聯繫人名單裡,你這份名單目前已經挺長的了,”邦尼解釋道,“局裡的規章制度就是這樣。”
“凱瑟琳是我的房客,她是之前房客的女兒、孫女。我選擇繼續保持和他們家族之間的租約。至於你們關心的事情嘛——我沒和她睡過,也不打算這麼做。這樣的解釋可以嗎?”
“非常好,謝謝你。”
我的第一個謊言,完成得頗為巧妙。走過這一步之後,下一步就應該迅速地扭轉話題。“聽起來,我需要給自己請個律師。”我建議。
“就目前情況而言,尚且為時過早,更何況你也請不起。你可不了解如今請律師的價碼。根據我們這邊的資料記載,你之前曾經被登記為已婚狀態,然後又變成了未婚狀態。這兩項記載都是正確的嗎?”
“是的。”
“兩次婚姻狀態變更都是在同一個自然年內發生的。真厲害。”
“謝謝你的贊揚。”
我們是在互相開玩笑嗎?還是在互相挑釁呢?我懷疑應該是後者。
“莫非是因為年輕氣盛而犯下的蠢行?”邦尼用跟我一樣有禮貌的語氣詢問道。
“是因為互相之間缺乏理解。”我答道,“還有什麼問題嗎?”
但是邦尼不會輕言放棄,而且,他也很希望我能夠意識到這點。“我的意思是,那是誰——那個孩子?是誰的孩子?誰是孩子的父親?”還是那種浮誇的語調。
我假裝認真思考了一會兒,“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問她這些問題——我認為自己從沒這樣想過。”我回答道。趁他還在琢磨我這句話的時候,我又問他:“既然我們現在是在討論誰對誰干了什麼事,那或許你也應該告訴我,勞拉在這裡做什麼。”
“勞拉是‘歷史通’!”邦尼聲音洪亮地回答道。
“歷史通”是個面無表情、短發、褐色眼睛、素面朝天的女人。此時此刻,除了我之外,這裡再沒有其他人面帶微笑了。
“那麼,指控記錄上給我定了個什麼罪名呢,邦尼?”既然現在已經全面開戰,我反而能夠用輕松愉快的語氣提問了,“放火燒了女王的造船廠?”
“哦,得了吧,說什麼指控記錄……那可有點過分了,彼得!”邦尼反駁道,用上了跟我一樣的輕松愉快語氣,“事情需要解決,就是這麼簡單。在開始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就一個,可以嗎?”——他衝著我擠了擠眼睛——“那次橫財行動。具體是怎麼執行的?是由誰來主導的?過程中哪裡出錯了?你在裡面起了什麼作用?”
當你意識到,自己之前所預計的最糟糕情況已經成為現實時,反而會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嗎?反正我沒有。
“橫財,邦尼,你說的是這個嗎?”
“橫財!”——為了避免聲音傳不到我的助聽器裡,他的說話聲變得更大了。
慢慢來。記住,你已經上了年紀。現如今,記憶力已經不再
是你的強項。按照你的節奏來。
“橫財到底是什麼東西,邦尼,給我點提示吧。是什麼時候
的事?”
“大體上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然後還有,今天。”
“照你的說法,是一次行動?”
“保密行動。代號‘橫財’。”
“針對的對像是?”
勞拉從我看不見的位置說道:“蘇聯及其衛星國。直接針對東德情報機構,也被稱為‘斯塔西’。”——為了讓我聽得清楚,這句話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斯塔西?斯塔西?讓我想想看,啊是了,是那個斯塔西。
“那任務目標是什麼呢,勞拉?”我問,同時已經把相關的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設置騙局,誤導敵人,保護重要線人。滲入莫斯科中心,目標是為了找出圓場裡可能存在的叛徒,或者叛徒們。”她的聲音逐漸轉變為低沉晦暗的語調,“可是,我們手頭現在連一份相關文件都沒有。隻有一堆交叉引用的資料檔案,行動相關文件本身則消失得無影無蹤。文件似乎是弄丟了,不過我們相信是被人給偷走了。”
“橫財,橫財。”我反復念叨著這個詞,搖了搖頭,用老年人特有的方式微笑著,即便老年人並沒有別人認為的那麼老,“不好意思,勞拉,恐怕我並沒有辦法想起任何與此相關的事情。”
“就連哪怕一點點都沒有嗎?”——邦尼。
“一點點都沒有。唉,腦袋裡面一片空白。”——我開始抗拒腦海中出現的一些畫面:年輕時的自己穿著比薩派送員的服裝,俯身騎在那輛初學者專用的摩托車上,深夜時分,把機密文件從圓場總部送到倫敦某處。
“還有——以防我之前沒有提到,或者你沒聽到——”邦尼用他所能用上的、最冷漠無情的聲音說道,“據我們了解,橫財行動涉及你的好友兼同事阿歷克·利瑪斯,你可能還記得,他在柏林牆邊被槍殺了。那時候,他正趕著去幫助他的女朋友伊麗莎白·戈爾德,但她卻早已經死在了柏林牆邊,同樣是被槍殺。不過,或許你連這些也都已經忘記了?”
“我他媽的當然沒忘!”我怒斥道。發過火之後,我纔又轉而解釋說:“你們問我的是‘橫財’,跟阿歷克無關。所以,跟阿歷克無關的部分,我的回答是‘不記得’。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行動。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