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
臉上還帶著睡意的世之介急急忙忙地衝出公寓的大門。他中午約了表哥清志見面,現在要趕去幕張表哥住的縣民學生宿舍。昨天,他確實把鬧鐘設定在九點,鬧鐘也準時響起,結果世之介無意識地按掉響鈴聲,又安心地睡了三個小時。
出門前,母親一再交代他,到了東京以後,要立刻去找表哥,日後如果遇到什麼困難,彼此也有個照應。
世之介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等他真正采取拜訪行動時,已經又過了三個星期。清志比他大三歲,兩家人住得很近,也曾有一段時間,世之介把清志當成自己的親哥哥一樣崇拜,所以並不會不想見他。
清志這個人簡直就像三年後的世之介。如果世之介經常給人獃頭獃腦的印像,那麼,清志就是在世之介的基礎上再添了三年份的痴獃。因此,兩人在一起,怎樣都不覺得累。
清志念的大學正是倉持念念不忘的第一志願,他今年四年級。當年發榜,鄉親父老得知他考取早大時,無不跌破眼鏡,大家都強烈懷疑,清志要不是靠作弊怎麼考得上?
當世之介正式在東京展開獨立生活後,注意到了一件事。先舉個例子來說,他平常把鬧鐘設定在七點起床,每天鬧鐘響起時,卻隻會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把它關掉,然後告訴自己再睡五分鐘,結果眼睛連一下也沒睜開過,繼續呼呼大睡。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他意識到再不會有人把自己從賴床中叫醒。
他在九州島家裡的時候,母親總是在樓下扯開喉嚨叫起床。如果這一招不見效,她就會踩著驚天動地、足以撼動整座屋子的步伐跑上樓來。世之介一向認為這是母親的嗜好,她就是愛這麼做。直到前些日子,倉持到他的住處過夜,第二天早上他整整花了半小時,纔把有嚴重賴床病的倉持弄下床,這時世之介總算明白,這麼多年來自己沒被母親宰了,實屬萬幸。
跟早上起床一樣,大學也不和善。世之介隻要哪天逃學,那一天就像是被丟棄在東久留米的套房裡一樣,無人問津,完全被這個世界遺忘。以前的高中老師會抓著他的鬢毛啰裡八唆地嘮叨:“橫道!你的選修科目怎麼還沒去登記?!”從前老覺得這些老師就像念經一樣煩,現在卻懷念不已。
自己的事自己做。
喊口號很簡單,但一個人在東京過日子纔知道,“自己的事”竟然多到連做夢也想不到。
世之介抵達幕張車站,已經是下午兩點半過後了。他昨天晚上事先查過地圖,想著走到清志的宿舍一點也不困難。誰知一出車站,明明隻要花五分鐘就可以走到的地方,居然怎麼走、怎麼找,也看不到目標建築物。他往東找不到,便再折回向西走,等到他找到門口掛著小小招牌的學生宿舍時,已經過了一個鐘頭。
世之介走進宿舍大門,眼前有一間開了小窗,掛著粉紅色布簾的小小傳達室。玄關附近散落著幾雙經常可以在爆笑短劇裡看到的墨綠色拖鞋。世之介把頭伸向傳達室的小窗。
“你好,我是來找川上清志的。”
一位背對著他,正在看電視的男人開口說道:“咦?他剛剛不是還在那裡嗎?”然後指了指世之介背後的方向。世之介轉頭往裡面瞧了一下,有一處看起來像接待室的場所,沙發上丟了幾張看過還來不及收拾的體育報,桌子上則擺了一個主人不詳的臉盆,裡面塞滿了盥洗用具。
“他應該馬上就回來了,你進去等一下吧。”
“好的,謝謝你……”
“世之介?”
世之介正彎下身去想找雙比較干淨的拖鞋來穿,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叫他的名字,一回頭就看到清志提著便利店的購物袋站在自己面前。
“對不起!我睡過頭了。”
“哦,沒關繫,你有你自己的時間流速。”
“什、什麼?”
世之介覺得清志有點怪異。
“你沒在生氣嗎?”
“生氣?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認識的清志表哥,這時候一定會碎碎念。”
“人之所以會生氣,是因為他對別人有所求。”
“什麼?
“因為對別人有所求,一旦求不到、希望落空時,就會轉變為憤怒。說起來欲求啊什麼的都是身外俗物,而且,生氣一點用處也沒有,隻不過會讓我們喪失公正、公平的判斷力罷了。”
“啊、啊?”
面對性情丕變的親戚,世之介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他向管理員投以求助的目光,當然沒有人理睬他。
世之介雖然不知道有什麼內幕讓清志完全變了個樣,不過,還是跟著他爬上三樓。走廊上的每一個房間幾乎都是大門敞開,從各個屋裡傳出的電視音響四處流竄。
清志朝世之介的背後推了一把,直接把他推進屋裡。清志的房間比想像中的來得寬敞,陽光也可以跨過陽臺照進屋來,日照十分充足。地板上堆滿了書,一本疊著一本,學校福利社堆得跟山一樣高的暢銷書也在其中。清志之所以行事作風大異於前,大概跟這些書脫不了干繫吧。世之介隨手拾起一本,啪啦啪啦地翻著書頁。
“清志表哥,我不記得你這麼愛看書啊。”
“我想早日習慣別人的絕望。”
世之介愈來愈覺得同自己講話的人不是清志,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習慣了以後又怎樣呢?”
世之介其實可以置之不理,偏偏他也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麼說好了,如果習以為常的話,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就不會想太多、鑽牛角尖了。”
“不對啊清志表哥,你以前就不是那種會深思熟慮的人啊。”
隻要是認識清志的人,通通都會舉雙手贊成世之介的話,就連清志自己聽了也覺得尷尬。
“清志表哥,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怪怪的?”
“沒有啊,不曾發生任何事。不過,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告訴你,我遇見了一個令人心動的女孩。”
看到清志憑靠在窗邊喟然嘆息的樣子,世之介快要忍俊不禁了。他極力克制自己不要發笑,因為憋著肚子強忍笑意,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清志表哥,你連說話的方式都很奇怪。”
世之介再也克制不住了,終於放開了哈哈大笑。清志隻是冷冷地看著笑到不能自已的表弟,然後按下窗臺邊的音響開關。
音樂開始播放,世之介聽到了非常經典的爵士曲目。
“清、清志表哥,你什麼時候開始聽這種音樂的?”
世之介捧腹大笑,已經笑到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每個星期都會把十大金曲錄下來,錄了一段時間了。”
清志似乎忘記了世之介對他的過去知之甚詳,徑顧著用手跟著音樂打起拍子。
“你今年十八了?”
“嗯,是啊。”
“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的。”
“明白什麼?”
“失去的痛苦。”
“啊,原來如此。”
談到這裡,世之介茅塞頓開,恍然大悟。簡單說,就是清志被他心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