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朱虹
《荒涼山莊》一開始就描寫霧,倫敦的覆蓋一切、窒息一切的大
霧。這樣的開始為全書定了調子,把我們引進一個烏煙療氣、室息人
性的陰慘世界。而大法官庭就坐落在霧的中心,霧濃的地方。它像
是暗勢力的堡全,濃霧似乎是從它那裡噴出來的。在《荒涼山莊》
中,狄更斯首先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了腐敗的大法官庭本身和它的陳舊
而煩瑣的法律條文與程序,以它為中心對英國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猛
烈的抨擊。
法是上層建築,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集中表現,因而也往往是有社
會正義感的作家在創作中抨擊的對像。早在莎士比亞時代,“法律的
拖延”,就被視為人生一大苦難,哈姆雷特在考慮“活下去還是不
活”的時候曾把它作為一個因素向自己提出來。後來英國十人、十九
世紀的許多現實主義小說都大量涉及法的不公道和執法者的昏庸無
能。狄更斯從青年時代就在律師事務所謀差事,對英國法律的煩瑣程
序,法庭和監獄的內幕是比較熟悉的。他在自己的小說裡揭露了以文
牘扼殺生機的法律機器,如《大衛?考坡非》中描寫得細致入微的那
種渾渾噩噩的律師事務所。狄更斯還對形形色色魚肉人民的訟棍做了
無情的諷刺與鞭撻。《老古玩店》中的黑律師布拉斯制造假證陷害好
人,《匹克威克外傳》中的律師陶遜與福格串通起來騙錢,而在《遠
大前程》中律師找來的證人“對隨便什麼都敢於發誓作證”。在狄更
斯的筆下,英國當時的法律幾乎沒有一條不曾受到抨擊。眾所周知,
《奧立弗?退斯特》和他晚期作品《我們共同的朋友》中揭露了濟貧
法;在後一部作品中,孤苦無靠的老人貝蒂?希格頓到處流浪,寧可
死在田野上也不肯被折磨窮人的所謂濟貧院收容,她實際上是在逃脫法的追捕,因為根據當時的濟貧法,她是應該被收容的。《遠大前程》中通過逃犯馬格韋契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揭露了資產階級刑法對貧高的兩副面孔。《小杜麗》控訴了法律對負債人的殘酯迫害,在有產
者看來,貧窮負債就是犯罪。《艱難時世》一書不僅描寫了工人的悲
苦境況,而且還揭露婚煙法為工人設置的障礙。被一個酒而又精神
失常的老婆折磨著的工人斯梯芬說:“我的情形是糰透了,我希望一要是你對我好的話一你知道有哪條法律可以幫助我。”資本家龐得貝對他說:“好吧,我告訴你吧!是有這麼一條法律的但是這條法律對你根本不適用。這需要錢。這需要大量的錢。”赤裸裸地點明了資本主義社會法律的階級性。總而言之,關於英國資本主義社會法的不公道問題在狄更斯的作品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可以說如果去掉了對法的抨擊,他的作品中對英國資本主義社會的廣泛描寫將是不完整的。不過,在大多數作品中,秋更斯對法的描寫是片斷的有時隻作為個別細節出現。而《荒涼山莊》對英國法律的揭露和抨擊則構成作品的主要內容。
在《荒涼山莊》中,狄更斯把大法官庭當作世上一切不正義、不
合理事物的化身。所謂大法官庭,又稱正義法院,事實上是英國司法
機構的一部分,它是古老的設置,狄更斯在作者前言中戲謔地說,大
法官的人數是由理查二世飲定的,可見它是多麼的古老。在狄更斯寫
《荒涼山莊》的十九世紀中葉,大法官庭專門承辦有關遺產、契約方
面的糾紛,它根據特殊規定,不受其他法院應用的英國普通法約束
隻承認“公法”,或稱“正義法”,即,連資產階級法權平等的外衣
也不披戴,是公然保護貴族特權的工具,以自己的程序為至高無上的
準則。像書中描寫的拖了幾十年的案件並不是藝術的誇大,而正是當時英國社會司空見慣的“馬拉松”案件的典型再現。
狄更斯在自己的創作生涯中早就對大法官庭的腐敗進行過抨擊,
在他自己主編的《家常話》雜志上寫過一篇文章,題為《大法官庭的
悲殉難者》,為在法的荒謬秩序下的無受害者鳴至抗議。在狄更斯寫
神《荒涼山莊》的前後,就有好幾樁引起社會公憤的訴訟丑聞,突出的希有仁寧斯案件。這樁由大法官庭受理的遺產訴訟案起始於一ヒ九八本年,到狄更斯寫小說時已拖了半個多世紀還沒有了結(事實上是在二十世紀初纔結案的),是小說中賈迫斯案件的原型果在《荒涼山莊》故事中,各條線素都直接間接牽到大法官庭,賈迪斯遺產爭執已拖了幾十年,故事一開始就交代說老一代的托姆為了等這一筆遺產段了自己的一生,後在絕望中自殺;現在他的姪孫,
老單身漢約翰和兩個年輕人理查德與婀達等人都與此案有關,又在等待著宣判。因為是親成關繫,老約翰就把這兩個無親無故的青年人收留在自己家裡,還為婀達請來了家庭教師一孤女埃絲特。在這一條線索之外,德洛克夫人也與案件有點牽連。她從律師圖金霍恩手裡看到一份訴訟文件的抄件,從中認出了過去情人的手跡。她通過掃街的窮孩子,“可憐的喬”找到了剛剛死於貧窮的情人的葬身之地,後來還找到了自己的私生女埃絲特。書中所有人物,無論是德洛克夫人還是其他人,凡與案件有關的,都落得悲慘的下場,隻有老約翰除外。
埃絲特作為用人稱敘述故事的女主人公獲得了幸福,使小說在形
式上有了圓滿的結局,但這不能減輕由於法律的破壞作用而造成的總
的悲劇氣氛。
狄更斯在《荒涼山莊》中把筆鋒對準了大法官庭這個歷史的陳
跡、社會的贅瘤,通過霧的像征,通過描寫開庭時那一派僵死的氣
氛、法庭上木乃伊式的人物、宗教禮拜似的空洞儀式和無意義的套
語,突出地表現了它的過時的、無用的、寄生的性質。然而問題還不止於此;這個法的儡尸還在散發臭氣,毒化著人們吸進的空氣,使它
的周圍都現出病態與畸形。試看小說中描寫的寄生於法的卵翼下的
一群齪卑俗的小人物,如那些版賣法律專用紙張的、收購法庭廢紙
的、抄寫法律文件的、向訴訟人放高利貸的等等,他們像一窩窩的霉
菌荜生在法的機體上,構成一個擴散於社會機體的病灶,使我們在
《荒涼山莊》中看到一個從上到下浸透著毒液的病態的黑暗世界。如
果要像兒童要求的那樣非得指出故事中的“壞蛋”是進,那麼可以
說,《荒涼山莊》中的壞蛋不是別人,不是累斯特?德洛克爵士,不
是圖金恩律師,而是大法官庭,是腐敗的法本身。狄更斯生動具體
地表現了大法官庭的喫人的本質。它像神話故事中可怕的蜘蛛精,把
凡是不慎粘在它的網上的有生之物都無情地加以消滅。警如由大法官
庭承辦的賈迪斯遺產繼承權案件中,所有與它有沾帶的人都落得悲慘
的下場,幾代人在無望的等待中消磨終生,有的自殺,有的發瘋,書
中描寫的弗菜德小姐就是一個被這柱案件拖了一輩子終於變得瘋瘋
的老太婆。她養了許多小鳥,為它們取名“希望”、“快樂”、“青春”、“寧靜”、“憩息”、“生命”等等,把它們關在籠子裡,像征著被法斷送的一切。對於弗菜德小姐這類小人物來說,法其實就是一個非人的龐大機器;包含著多少活人的希望的一樁柱案件隻不過是填在它的齒輪底下的原料,法律機器的運轉吞噬著活人的血和肉。書中描寫的理查德的命運是又一個悲慘的例子。理查德本來是個聰明、有生氣的青年人,可是因為一心指望從賈迪斯案的判決中得到遺產,不能專心從事任何職業。他被狡滑的律師愚弄,為這樁案件耗盡了心血、滌蕩僅有的資財。後,在一堆廢紙裡找到了可以了結賈迪斯遺產爭端的一份確鑿的遺屬。拖了幾十年的賈迪斯案終於要宣判了,然而也就在這時,它也戲劇性地宣布告吹,因為全部遺產已經被幾十年的訴訟費消耗一光。社會寄生蟲、訟棍們肥了腰包,法律程序得到尊重,案件本身成了“大法官庭程序的典範”,而可憐的理查德在這後宣判的打擊之下ロ吐鮮血,悲修地死去。書中的正面人物約喻?賈迪斯說大法官庭的案件好比“發帶的蘆葦”,誰挨近它都要受到腐蝕。隻有他本人,身為案件有關人員,卻從不把案件放在心上,不對後的宣判抱任何希望,總之,不許這案件干擾自己的生活,因而始終頭腦清醒,是與案件有關人員中保持“寧靜”與“幸福”的人。
《荒涼山莊》不僅是一般地從故事情節的處理上表現了以大法官
庭為代表的英國法律的腐朽性和破壞性,而且還深刻地表現出在資本
主義條件下法所具有的神秘的、邪惡的性質。這是《荒涼山莊》一書
特殊力量的所在。奧例帝國的德語作家卡夫卡在他的小說《審判》中
把法當作被人制造又翻轉過來控制人、迫害人的一種異己力量的像
征,對人來說無從理解,充滿了無名的恐飾。而在《荒涼山莊》中,
狄更斯早在卡夫卡半個世紀之前就揭示了法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這一特點。通過《荒涼山莊》中關於大法官庭的描寫,我們看到,幾百年前遺留的繁復程序仍然荒謬地主宰著活人的命運。法的機器呈現著似乎越私人好惡的冷漠,可是陷人其羅網的人,如小說中的弗菜德小姐、理查德與婀達等青年又好像受到敵意勢力的任意撥弄,根本無法逃脫。《荒涼山莊》中插人的“希羅普郡老鄉的故事”就是一例。
希羅普郡鄉間的兩兄弟為遺產發生一點爭執,問題提到大法官庭後,
反而日益復雜化,弄得他們傾家蕩產、兩敗俱傷,要撤回原案又辦不
到,好像卷入法律機器後就身不由己了。而在《荒涼山莊》中,卷入
法的機器的受害者都是善良無辜的人,這就更突出了法的邪惡性質。
更值得注意的是,早期小說中律師的反面形像往往是作為丑角出現
的,而現在,在《荒涼山莊》中,法的體現者的可僧不在於個人品
質,而是作為法的機器附屬物的中立面貌出現。這些法的執行者、代
理人,作為個人可以是模範的兒子和慈愛的父親,如蛋爾斯,而作為法的機器的零件卻“為他的僵化的法律觀念所奴役,這種觀念作為獨
立的力量支配著他” 使得他像獵犬一樣將獵物追逐到底。這方面,在故事中起到極大破壞作用的圖金霍恩律師是個典型代表,他像個復仇之神一樣對德洛克夫人的秘密窮追到底,造成悲劇,而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似乎沒有個人動機,也不為任何私人的喜怒哀樂所打動,完全為法的觀念所支配。這樣就更顯出他作為法的化身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