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節選)
一轉眼之間,我也已經步入這“樓屋深深避世人”的年歲,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讀帖、寫字,乃至於以作古典詩為早晚課。生活中絕大部分安靜獨處的時候,仿佛重回八九十來歲上,總在親近每一個我所接觸的文字,而不再擘劃著、向往著經營出一部什麼樣的作品,偶爾興起“我的主業好像應該是寫小說”一念,總覺得不可思議。似乎生命中所曾念茲在茲的一樁大事業竟然可能是個誤會。這覺悟—或曰非典型覺悟—的心情可以用一段對話來表現。
那是2009年9月間,我參加法蘭克福書展。在凜冽的北國秋風之中,我和一位相識多年的評論家走在夜街上,他告訴我他畫水墨畫已經很多年了,我聽了嚇一跳,有如發現日常熟悉的街坊店鋪原來是一座黑道堂口,立刻追問了幾句,他答得很地道,不是尋常那些偶觸紙墨即稱師號藝之流的人物,可他也反唇相稽,問了我一句:“你每天寫古詩,還會回來寫小說嗎?”
“回來”二字用得多麼無心而傳神,而我的答復幾乎是不假思索而出口的。我說:“真不知道這麼多年以來寫小說是為了我現在寫舊詩而作準備;還是現在寫舊詩是為了以後寫小說而作準備。”
我的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也沒有回答任何關於寫小說之允諾、使命或志業的問題。但是在那一刻,我猛然間想起了散原老人的《滬居酬乙盦》:“志怪應逢天雨粟,作痴聊博海揚塵。”真是奇怪,我幾乎脫口而出問自己:怎麼會想到這兩句詩?
在民國遺老那裡,這首詩的起句“樓屋深深”顯然是自築塊壘如圍城的一個像征,所避者不外就是“民國”—一個在遺老看來簡直是無君無父、不忠不孝的修羅場。然而在我這兒呢?即使對人生社會時局世俗偶爾有些憤懣,偶爾有些棖觸,偶爾有些不合時宜的侘傺,也犯不著拉開這麼大一個排場,說什麼“樓屋深深避世人”吧?可是,與我並肩走在秋風裡的評論家說得不錯—我是很久沒有“回來寫小說”了。不寫小說,隱然有一種悻悻然的況味,像是有意無意同一個熟悉的自己不痛快,或者可以說是同這熟悉自己的世界不痛快。不痛快什麼呢?
從最浮泛的層面來看,半世紀以來,我的確可以說是生於安樂,不及憂患,何以能夠矯情到同情散原老人的處境?何以能夠“一意孤行向古遊”而日夕致力於書法、舊詩,慨然以不與時人彈同調為雅尚?何以能夠在乍聽某儕流同輩之人一旦操弄筆墨多年,便感動得想起了散原老人的亡國之詩呢?
或者,我該這麼問:那個作為我心裡已經失去的國度,該怎樣去描述呢?
……
然而,當這些藝術創造的作者、論者和讀者不再是同一種人的時候呢?失去了評論資歷的作者,失去了創作能力的評者,還有失去了評論和創作熱情的讀者看來已經分屬三國之人了。我們或許都還在某些創作活動的邊緣上攀附著已然歧路亡羊的文化載體,汲取著已然分崩離析的文化內容,視分工教養、專業訓練為理所當然。三十多年前我那王靜芝老師所說的話:“創作之人,不能不有其立論。這事,不得已。”看來已經完全過了賞味期。
這就是屬於我自己的一個“失落的國度”。恰可以散原老人這第二首《滬居酬乙盦》的頸聯況之:“帶霜瘡雁橫窮海,刷夜生駒失故閑。”怪不得在迢迢的法蘭克福夜街上,我會驀然想起他的詩句,想起瀋曾植,想起梁山舟和錢泳。他們的藝術實踐與反省硬是一代又一代地褪色,一代又一代地寥落;許多應該發明或應該闡揚的疑惑與課題,就無聲無息地消歇、隕滅,再也不被後世的創作者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