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人上來盤問,青豆乘電梯上了四樓,沿著走廊走去,立刻發現了四二六號房間。她拿出挎包中準備好的文件夾,抱在胸前,開始敲門。輕輕地、簡潔地敲。稍等片刻,然後再次敲門。這次稍微加重一點,堅決一點。裡面傳來的聲響,房門打開一條縫,一個男人探出頭來。年齡在四十歲前後,上穿寶石藍襯衣,下穿法蘭絨長褲,周身洋溢著暫時脫掉西裝解去領帶的生意人的感覺。他似乎很不高興,眼睛紅紅的,恐怕是睡眠不足吧。看見穿著一身工作裝的青豆,他露出略感意外的神情,大概還以為是女服務員來補充冰箱裡的食物。
“對不起,打攪您休息了。我是酒店管理部的,叫伊籐。因為空調設備發生了問題,特地來檢查一下。可以在你的房間裡打擾五分鐘嗎?”青豆和顏悅色地微笑著,干脆利落地說。
男人不快地皺著眉。“我正在趕一件重要工作。大概再過一小時就得出去。能不能等到那時再說?現在這個房間的空調沒什麼問題。”
“實在非常抱歉。因為可能導致漏電,需要緊急確認是否安全。可能的話我們想盡快處理,纔這樣一個個房間進行檢查。請您合作。用不了五分鐘就能解決問題。”
“真沒辦法。”男人不悅地說,“我就是為了工作時不受干擾,纔到你們這兒來訂房間的嘛。”
他指指寫字臺上的文件。電腦打印的明細圖表堆積如山,大概是在準備今晚會議所需的資料。桌上有一個計算器。便箋紙上寫滿了數字。
青豆知道這家伙在石油業某公司工作,是中東各國的設備投資方面的專家。根據得來的資料,他在這個領域纔干出眾。這從他的舉止和態度便能看出來。家境不錯,收入很高,開的是捷豹的新型車。少年時代備受寵愛,到外國留學,能說流利的英語和法語,遇事信心十足。而且不管在怎樣的事上,都不能容忍別人提出要求;也不能容忍批評,尤其是來自女性的。相反,自己向別人提出要求時卻毫不在意。拿起高爾夫球棒打斷妻子幾根肋骨,也覺得無關痛癢。大概真以為這個世界是以他為中心轉動的,沒有他的話地球可能就轉不好了。如果有人妨礙或否定他的行動,他便大發雷霆,而且是雷霆萬鈞,簡直像恆溫器跳閘了一樣。
“給您添麻煩了。”青豆面帶職業性的明朗微笑說,並且像在制造既成事實,把半邊身體擠進了房間裡,用背抵著門,攤開文件夾,拿圓珠筆在上邊寫著什麼。“先生,您是,呃,深山先生對不對?”她問。雖然她反復細看過照片,牢牢記住了他的面容,不過確認一下沒認錯人又不會有損失。萬一弄錯的話,便無可挽回了。
“是呀,我是深山。”男人口氣粗魯地回答,然後像認輸似的嘆了口氣,似乎在說:得啦,隨你折騰吧。於是一隻手拿著圓珠筆,走到寫字臺邊,再次拿起看了一半的文件。鋪得平平整整的雙人床上,胡亂扔著西裝外套和條紋圖案的領帶,一看便知道大概價格昂貴。青豆依舊把挎包挎在肩頭,徑直朝壁櫥走去。她事先已經得知空調的開關板在那裡。壁櫥裡掛著料子柔軟的英式風衣和深灰羊絨圍巾。行李隻有一個皮制的公文包。沒有換洗衣物,也沒有盥洗用具袋。大概沒打算在這裡過夜吧。寫字臺上放著一壺請送餐部送來的咖啡。有大約三十秒,她假裝檢查開關板,然後對深山說:“謝謝您的合作,深山先生。這個房間的設備沒有任何問題。”
“一開始我不就跟你說過,這個房間的空調沒有問題嘛。”深山頭也不回,傲慢地說。
“呃,深山先生。”青豆怯生生地說,“對不起,您脖子後面好像粘著什麼東西。”
“脖子後面?”深山說著,把手伸到後頸上搓了幾下,然後狐疑地凝視著那隻手說,“好像什麼也沒有。”
“不好意思,請讓我給您看一看。”青豆說著走近寫字臺前,“我可以湊近點看看嗎?”
“哦,沒關繫啊。”深山莫名其妙,說,“是什麼東西?”
“看上去好像是什麼塗料。淺綠色的。”
“塗料?”
“我說不清楚。看這色調,很像塗料。對不起,我可以用手踫一踫嗎?說不定能擦掉。”
“行啊。”說著,深山向前俯下身軀,把後頸朝向青豆。他似乎剛剪過頭發,後頸沒有頭發披下來。青豆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集中意識迅速找到了那個部位。然後仿佛做記號似的,用指尖輕輕地按住那兒。閉上眼,確認這感覺準確無誤。沒錯,這兒就行。本來想花更多時間慢慢找準部位,卻沒有餘裕,隻能在現有條件下盡力而為。
“實在不好意思,您能不能保持這個姿勢不動?我從包裡把鋼筆電筒拿出來。在這個房間的燈光下看不清楚。”
“塗料之類的,怎麼會粘到那種地方去呢?”深山說。
“不知道。我現在就查查看。”
青豆用手指輕輕按住男子後頸那一點,從挎包中掏出塑料小盒,打開蓋子,取出包裹在薄布裡的東西。單手靈巧地解開包布,露出一個類似小號冰錐的物體,全長約十釐米,木制的柄緊緊銜在其外。但它僅僅是外形類似冰錐,卻絕非用來弄碎冰塊的。這是她自己設計制作的,像縫衣針般尖銳而鋒利。為了防止這銳利的尖折斷,上面插著一片小小的軟木。這是經過特殊加工、質地更加柔軟的軟木。她用指甲尖小心地取下軟木片,放進口袋裡。然後把裸露的針尖對準深山後頸那個部位。好啦,鎮定,現在關鍵。青豆這樣告誡自己。不允許十分之一毫米的誤差。隻要偏差一丁點,一切努力都將化作泡影。需要的是集中注意力。
“還沒弄好嗎?到底要花多長時間?”男人不耐煩地說。
“實在抱歉。馬上就好。”青豆說。
別著急,一眨眼就完事啦。她在心裡對這個男人說。再等一小會兒,就什麼都不用考慮了。什麼石油精煉設備、重油市場動向、上報給投資集團的季度報告、飛往巴林的機票預約、送給官員們的賄賂,以及饋贈情婦的禮物等等,統統不用再考慮了。為了這種事絞盡腦汁,也真夠累人的。所以對不起,請稍等片刻。我這會兒在全神貫注地認真工作呢,別搗亂。拜托啦。
一旦定好位置,下了決心,她便把右掌舉到空中,屏息凝神,微微頓一頓,讓它筆直地落下。衝著木制的把柄落下。不必太用力。如果用力過度,針就會在皮下折斷,不能把針尖留在裡面。輕輕地,充滿愛憐地,以的角度和力度落下手掌。不違抗重力,筆直地下落。於是細細的針尖仿佛被那個部分自然地吸了進去。深深地,流暢地,而且是致命地。關鍵是角度和用力的方法—不,應該說是卸力的方法。隻要留心這兩點,剩下的就像向豆腐上扎針一樣簡單。針尖刺穿皮肉,戳中腦下部某個特殊部位,像吹滅蠟燭一般讓心髒停止跳動。一切都在瞬間完成,快得甚至令人覺得乏味。這隻有青豆纔能做到。憑借手感探尋那個微妙的部位,再沒有別人能做到,但她可以。她的指尖生來有這種特別的直覺。
男人驚愕地抽了口氣,全身肌肉微微抽搐一下。確認了這種感覺,她利索地把針撥出,馬上用口袋裡備好的小紗布按住傷口。這是為了預防出血。針尖非常細,而且插入體內僅有數秒。即便出血也非常少。盡管這樣,也必須慎之又慎。不能留下血痕。一滴血就可能致命。心思縝密是青豆的長處。
深山變得僵硬的身體上,力量隨著時間徐徐消退,就像籃球漏氣那樣。她依然用食指按著男人後頸那一點,讓他的身體伏在寫字臺上。他枕著文件,側著臉伏在桌上。眼睛大睜著,露出驚訝的眼神,好像在後一刻目睹了不可思議的怪事。眼中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隻有純粹的詫異。在自己的身上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卻沒明白那究竟是什麼。到底是痛是癢?是快感還是某種啟示?甚至連這些都沒弄清。世上有形形色色的死法,但恐怕再不會有如此愜意的死法了。
如此愜意的死法,可太便宜你了。青豆這麼想著,皺了皺眉頭。這樣太簡單了。我應該用五號鐵頭高爾夫球棒打斷你兩三根肋骨,讓你飽嘗痛楚後,再仁慈地送你。因為這種慘毒的死法纔適合你這樣的惡棍。這不過是你對你太太手干過的事。遺憾的是,我沒有這樣選擇的自由。把這個家伙迅速而秘密地,同時穩妥無誤地送到那個世界去,是我被賦予的使命,所以剛纔我完成了使命。這個家伙方纔還好端端地活著,但此刻已經一命嗚呼了。甚至連他本人都不曾覺察,便已邁過了生與死的門檻。
青豆地把紗布在傷口上按了五分鐘,用不會留下指痕的強度耐心地按著。其間,她的眼睛沒有離開手表的秒針。漫長的五分鐘。感覺似乎會永遠持續下去的五分鐘。如果此時有人推門而入,看見她一手握著細細的兇器,一手按住男人的後頸,就什麼都完了。她無法辯解。也許服務生會來取咖啡壺。也許馬上就會傳來敲門聲。但這是不能省略的重要的五分鐘。為了穩定心緒,她靜靜地深呼吸。不能慌張,不能喪失冷靜,必須是一貫的那個冷酷的青豆纔行。
能聽見心髒的鼓動。和著那鼓動,雅納切克《小交響曲》開篇的鼓號曲在她的腦中轟鳴。柔曼的風無聲無息地拂過波西米亞綠色的草原。她知道自己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正在冷靜異常地按著死者的後頸,另一半卻極度害怕,一心想把這一切全拋下,立刻從這個房間飛逃出去。我在此地,同時又不在此地。我同時處於兩個場所。盡管違反愛因斯坦的定理,但也沒辦法。這就是殺人者的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