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盯著眾人。我們互相依靠著站在他桌前,獨眼還不時爆出一陣傻笑。就連副團長都無法保持嚴肅。“他們喝醉了。”團長對他說。
“我們醉了,”獨眼說,“我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是醉了。”
副團長捅了捅他的腰眼。
“坐下,伙計們。既然到了這兒,都給我精神點。”
從社會地位角度來看,這座華貴入時的花園比我們剛纔造訪的小店高出不止十萬八千裡。就連這兒的妓女都有貴族頭銜。樹木和園林景觀把花園巧妙地分隔成諸多半隱秘空間。這裡有亭臺小榭、石道池塘,空氣中彌漫著撲鼻花香。
“對我們來說有點奢侈。”我評說道。
“什麼情況?”副團長問道。其餘人等晃晃悠悠地各自坐好。
團長挑了一張大石桌,周圍足可以坐二十人,“咱們是客人,就應該有客人的樣子。”他捏弄著胸前的徽章,這東西標志著他受到搜魂保護。我們每人都有一枚,但很少戴出來。團長這是在暗示我們改正這個毛病。
“咱們是劫將的客人?”我壓抑著直往上泛的酒勁兒。這件事應該寫進編年史。
“不。徽章是戴給別人看的。”他抬手往周圍一比。這裡所有人都戴著徽章,表明自己是某位劫將的盟友。我認出了幾個:狼嚎、夜遊神、風暴使、瘸子。
“招待咱們的主人想加入傭兵團。”
“他想加入黑色傭兵團?”獨眼問道,“這家伙腦子進水了吧?”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募到新血了。
團長笑著聳聳肩,“曾幾何時,有位巫醫就這麼干了。”
獨眼嘟嘟囔囔地說:“他沒有一天不後悔的。”
“那他怎麼還在這兒?”我問。
獨眼沒搭茬。從沒有人離開傭兵團,除非是躺著出去。團隊就是我們的家。
“這個人怎麼樣?”副團長問道。
團長閉上雙眼,“不同尋常。是個可造之纔,我喜歡。不過你們還是自己判斷吧。他來了。”團長說著,指了指一個在花園中左顧右盼的人。
他身著破破爛爛的灰色衣褲,補丁摞著補丁;中等個兒,膚色黝黑,身材瘦削,隱隱透著俊秀。我猜他大概三十歲。他並不起眼……
這麼說不準確。等你多看兩眼就會發覺他有種很醒目的感覺。一股英氣,面無表情的派頭,還有舉手投足的氣度。富麗堂皇的花園沒有把他震住。
周圍的人紛紛拋來白眼,皺起鼻子。他們看不到人,隻看到一身破衣爛衫。我能感到他們心生厭惡。讓我們進來已經夠糟,現在連撿垃圾的都來了。
一名衣著考究的侍者覺得他肯定是進錯了門,想領他趕緊出去。
那人朝我們走來,同侍者擦身而過,完全當他不存在。他走起路來有點僵硬,並不順暢,說明不久前受過傷,還沒完全養好。
“團長?”
“下午好。請坐吧。”
一位胖大將軍從一群高級軍官和窈窕少女中抽身出來。他朝我們走了兩步,又站住不動,顯然是忍不住想要表明心中的鄙夷。
我認得這個人。賈雷納大人。在軍中爬得很高,地位僅次於十劫將。他臉漲得通紅,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我不知道團長是否看在眼裡,反正他沒有表現出來。
“先生們,這位是……渡鴉。他想加入我們。渡鴉不是他的真名。這無所謂。你們誰不撒謊。自我介紹一下,有什麼話就問吧。”
這位渡鴉頗有幾分古怪。我們顯然是他的賓客。看他的風度氣質不像街上的乞丐,但那副鬼模樣卻跟叫花子相差仿佛。
賈雷納大人呼哧帶喘地走了過來。瞧他那豬頭豬腦的樣子,我真想把他們用在部隊上的手段挑一半讓他嘗嘗。
賈雷納皺著眉頭,衝團長怒目而視。“先生,”賈雷納喘著氣說,“憑你們的身份背景,我等不能把你們拒之門外,但是……花園僅供上流人士遊賞。兩百年來莫不如此。我們不歡迎……”
團長擠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柔聲答道:“我隻是客人,尊敬的將軍。如果您不喜歡我,還是跟招待我的主人抱怨吧。”他說著指指渡鴉。
“先生……”賈雷納半轉過身剛要發話,忽然驚得目瞪口獃,“是你!”
渡鴉盯著賈雷納,身上紋絲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胖子的紅臉膛兒變得煞白,他幾乎用哀求的目光瞥了同伴們一眼,旋即又看看渡鴉,看看團長;那張嘴巴始終沒能吐出半個字眼。
團長把手伸向渡鴉。他接過搜魂的徽章,別在自己胸前。
賈雷納臉色更白,一步步退了回去。
“似乎是你的熟人。”隊長說道。
“他以為我死了。”
賈雷納回到同伴身邊,急匆匆地嘀咕兩句,衝我們指指點點。臉色慘白的人們望向這邊,彼此爭論片刻,隨即一同逃出花園。
渡鴉沒做任何解釋,隻是說:“咱們可以談正事兒了嗎?”
“可否方便幫我開開竅,剛纔到底出了什麼事?”團長換上了危險的柔聲細語。
“不。”
“最好重新考慮一下。你可能危及整個團隊。”
“不可能。隻是件私事。我會把它留在身後。”
團長思忖片刻,他素來不喜歡無緣無故對別人的過去尋根問底,但這次並非無緣無故,“怎麼把它留在身後?你顯然跟賈雷納有些瓜葛。”
“跟賈雷納無關,是他的一些朋友。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會在加入你們之前把它解決掉。有五個人要死,然後這些舊賬便一筆勾銷。”
聽來很有意思。啊,充滿神秘和陰謀的氣息、欺騙和復仇的味道。一段好故事的戲肉。“我叫碎嘴。你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不肯跟大家分享這個故事嗎?”
渡鴉轉頭看著我,顯然正極力控制自己,“這是私事,是舊賬,而且很不體面。我不想跟外人提起。”
獨眼說:“這樣的話,我不能投票收你入伙。”
兩男一女沿石板路走了過去,在賈雷納那伙人剛纔所站的地方駐足片刻,環顧四周。遲到的?我眼見他們喫了一驚,開始小聲商量。
老艾支持獨眼,副團長也是。
“碎嘴?”團長問道。
我投了贊成票。我聞到謎團的味道,不想輕易把它放走。
團長對渡鴉說:“我多少知道一點,所以支持獨眼的決定。隻是為傭兵團著想。我很想收你入團,但是……在我們離開之前把它擺平。”
遲到的三人衝我們走來,一個個擺出眼高於頂的派頭,但還是決定問清楚同伴們跑到哪兒去了。
“你們什麼時候上路?”渡鴉問道,“我還有多少時間?”
“明天。日出時。”
“什麼?”我問。
“等會兒,”獨眼說,“這樣就定下來了?”
就連從不廢話的副團長也說:“咱們不是還有幾周時間嗎?”他剛剛找到一位女性朋友,自打我認識他以來,這可是頭一遭。
團長聳聳肩,“他們需要咱們北上。瘸子在迪爾的要塞被一個叫耙子的叛軍攻占了。”
那三個人走到我們跟前。其中一個男的問道:“剛纔在山茶花室的那些人到哪兒去了?”話裡透著煩躁,帶有鼻音,散發出傲慢和輕蔑的臭氣。我隻覺火往上冒。自從加入黑色傭兵團,我從沒聽到過這種腔調。綠玉城的人從不會這麼說話。
我心中暗道,貓眼石城不了解黑色傭兵團。還不了解,真的。
渡鴉聽到這個聲音,就好像後腦勺挨了一悶棍。他渾身僵直,眼中寒光乍起。一絲笑容忽然出現在眼角。這可是我平生所見最惡毒的微笑了。
團長輕聲說道:“我總算明白賈雷納為什麼突然鬧胃病了。”
我們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被那即將登場的慘劇震懾。渡鴉緩緩轉過身去,站了起來。那些人看到了他的臉。
傲慢腔登時啞口無言。另一個男的開始發抖。而那女人張大嘴巴,卻一點聲音也沒擠出來。
我不知道渡鴉的刀是從哪兒掏出來的。這一幕快得肉眼難辨。傲慢腔喉頭鮮血直冒。他的朋友胸口多了把刀。渡鴉左手正捏著女人的脖子。
“不要。求你了,”她有氣無力地低聲哀求,但似乎不指望得到寬恕。
渡鴉手上加力,逼她跪在地上。女人面容發紫,臉龐腫脹,舌頭都吐了出來。她抓住渡鴉的腕子,身子猛地一抖。渡鴉把她揪了起來,瞪著她的雙眸,直到那兩眼翻白。女人渾身一軟,又打了個哆嗦,就此喪命。
渡鴉猛地抽回左臂,盯著僵直顫抖的手掌,臉色白得嚇人,最終渾身顫抖起來。
“碎嘴!”隊長喝道,“你不號稱是醫生嗎?”
“對。”人們從震撼中蘇醒。整座花園的人都看著我們。我檢查了傲慢腔,死得透心涼。他的伙伴也沒氣了。我轉去看那女人。
渡鴉跪下身,握住女人的左手。他眼中噙著淚花,摘下一枚金質婚戒,揣在兜裡。雖說女人身上一派珠光寶氣,但他隻拿了那個戒指。
我隔著尸體跟他對視一眼。渡鴉眸子裡又射出寒光,像是在看我敢不敢說出自己的猜想。
“我不想表現得歇斯底裡,”獨眼抱怨道,“但咱們干嗎不趕快扯乎?”
“說得好。”老艾說著撥腿就走。
“快走!”團長衝我吼道。他抓住渡鴉的胳膊。我連忙跟上隊伍。
渡鴉說:“我會在黎明前擺平自己的私事。”
團長扭頭看了一眼,隻說了句:“好。”
我覺得他能辦到。
但我們離開貓眼石城時,渡鴉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