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訪籌算暢遊智佳國觀艷妝閑步女兒鄉
行了幾日,到了女兒國。船隻泊岸。多九公來約唐敖上去遊玩。唐敖因聞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幾乎被國王留住,不得出來,所以不敢登岸。多九公笑道:"唐兄慮的固是。但這女兒國非那女兒國可比。若是唐三藏所過女兒國,不獨唐兄不應上去,就是林兄明知貨物得利,也不敢冒昧上去。此地女兒國卻另有不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雖亦配偶,內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唐敖道:"男為婦人,以治內事,面上可用脂粉,兩足可須纏裹?"林之洋道:"聞得他們最喜纏足,無論大家小戶,都以小腳為貴。若講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幸虧俺生中原,若生這裡,也教俺裹腳,那纔坑死人哩!"因從懷中取出一張貨單道:"妹夫,你看,上面貨物就是這裡賣的。"唐敖接過,隻見上面所開脂粉、梳篦等類,盡是婦女所用之物。看罷,將單遞還道:"當日我們嶺南起身,查點貨物,小弟見這物件帶的過多,甚覺不解,今日纔知卻是為此。單內既將貨物開明,為何不將價錢寫上?"林之洋道:"海外賣貨,怎肯預先開價,須看他缺了那樣,俺就那樣貴。臨時見景生情,卻是俺們飄洋討巧處。"唐敖道:"此處雖有女兒國之名,並非純是婦人,為何要買這些物件?"多九公道:"此地向來風俗,自國王以至庶民,諸事儉樸。就隻有個毛病,最喜打扮婦人。無論貧富,一經講到婦人穿戴,莫不興致勃勃,那怕手頭拮據,也要設法購求。林兄素知此處風氣,特帶這些貨物來賣。這個貨單拿到大戶人家,不過三兩日就可批完,臨期兌銀發貨。雖不能如長人國、小人國大獲其利,看來也不止兩三倍利息。"唐敖道:"小弟當日見古人書上有'女治外事,男治內事'一說,以為必無其事,那知今日竟得親到其地。這樣異鄉,定要上去領略領略風景。舅兄今日滿面紅光,必有非常喜事,大約貨物定是十分得彩,我們又要暢飲喜酒了。"林之洋道:"今日有兩隻喜鵲,隻管朝俺亂噪,又有一對喜蛛,巧巧落俺腳上。隻怕又像燕窩那樣財氣,也不可知。"拿了貨單,滿面笑容去了。
唐敖同多九公登岸進城,細看那些人,無老無少,並無胡須,雖是男裝,卻是女音,兼之身段瘦小,裊裊婷婷。唐敖道:"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好婦人,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多九公笑道:"唐兄,你是這等說,隻怕他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著好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唐敖點頭道:"九公此話不錯。俗話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他雖覺異樣,無如他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此地男子如此,不知婦人又是怎樣?"多九公暗向旁邊指道:"唐兄,你看那個中年老嫗,拿著針線做鞋,豈非婦人麼?"
唐敖看時,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發,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隻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胡須,是個絡腮胡子!看罷,忍不住撲嗤笑了一聲。那婦人停了針線,望著唐敖喊道:"你這婦人,敢是笑我麼?"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那婦人還在那裡大聲說道:"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隻怕打個半死哩!"唐敖聽了,見離婦人已遠,因向九公道:"原來此處語音卻還易懂。聽他所言,果然竟把我們當作婦人。他纔罵我'蹄子'。大約自有男子以來,未有如此奇罵,這可算得千古第一罵。我那舅兄上去,但願他們把他當作男人纔好。"多九公道:"此話怎講?"唐敖道:"舅兄本來生的面如傅粉,前在厭火國,又將胡須燒去,更顯少壯。他們要把他當作婦人,豈不耽心麼?"多九公道:"此地國人向待鄰邦最是和睦,何況我們又從天朝來的,更要格外尊敬。唐兄隻管放心。"
唐敖道:"你看路旁掛著一道榜文,圍著許多人在那裡高聲朗誦,我們何不前去看看?"走進聽時,原來是為河道壅塞之事。唐敖意欲擠進觀看。多九公道:"此處河道與我們何干,唐兄看他怎麼?莫非要替他挑河,想酬勞麼?"唐敖道:"九公休得取笑。小弟素於河道絲毫不諳。適因此榜,偶然想起桂海地方,每每寫字都寫本處俗字?即如'(大坐)'字就是我們所讀'穩'字,'(不生)'字就是'終'字,諸如此類,取義也還有些意思,所以小弟要去看看,不知此處文字怎樣。看在眼內,雖算不得學問,廣廣見識,也是好的。"分開眾人進去,看畢,出來道:"上面文理倒也通順,書法也好。就隻有個'(不長)'字,不知怎講。"多九公道:"老夫記得桂海等處都以此字讀作'矮'字,想來必是高矮之義。"唐敖道:"他那榜上講的果是堤岸高(不長)之話,大約必是'矮'字無疑。今日又識一字,卻是女兒國長的學問,也不虛此一行了。"
又朝前走,街上也有婦人在內,舉止光景,同別處一樣,裙下都露小小金蓮,行動時腰肢顫顫巍巍。一時走到人煙叢雜處,也是躲躲閃閃,遮遮掩掩,那種嬌羞樣子,令人看著也覺生憐。也有懷抱小兒的,也有領著小兒同行的。內中許多中年婦人,也有胡須多的,也有胡須少的,還有沒須的。及至細看,那中年無須的,因為要充少婦,惟恐有須顯老,所以撥的一毛不存。唐敖道:"九公,你看,這些撥須婦人,面上須孔猶存,倒也好看。但這人中下巴,被他撥的一干二淨,可謂寸草不留,未免失了本來面目,必須另起一個新奇名字纔好。"多九公道:"老夫記得《論語》有句'虎豹之鞟'。他這人中下巴,都撥的光光,莫若就叫'人鞟'罷。"唐敖笑道:"'鞟'是'皮去毛者也'。這'人鞟'二字,倒也確切。"多九公道:"老夫纔見幾個有須婦人,那部胡須都似銀針一般,他卻用藥染黑,面上微微還有墨痕,這人中下巴,被他塗的失了本來面目。唐兄何不也起一個新奇名字呢?"唐敖道:"小弟記得衛夫人講究書法,曾有'墨豬'之說。他們既是用墨塗的,莫若就叫'墨豬'罷。"多九公笑道:"唐兄這個名字不獨別致,並且狠得'墨'字、'豬'字之神。"二人說笑,又到各處遊了多時。
回到船上,林之洋尚未回來。用過晚飯,等到二鼓,仍無消息。呂氏甚覺著慌。唐敖同多九公提著燈籠,上岸找尋。走到城邊,城門已閉,隻得回船。次日又去尋訪,仍無蹤影。至第三日,又帶幾個水手,分頭尋找,也是枉然。一連找了數日,竟似石沉大海。呂氏同婉如隻哭的死去活來。唐、多二人仍是日日找尋,各處探信。
誰知那日林之洋帶著貨單,走進城去,到了幾個行店,恰好此地正在缺貨。及至批貨,因價錢過少,又將貨單拿到大戶人家。那大戶批了貨物,因指引道:"我們這裡有個國舅府,他家人眾,須用貨物必多,你到那裡賣去,必定得利。"隨即問明路徑,來到國舅府。果然高大門第,景像非凡。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