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兒院的孩子
在緬因州的聖克勞茲孤兒院裡,有一所附設醫院,裡面有兩位護士專門負責為男孩部的新生兒取名,並查看他們的小雞雞割包皮後的愈合情況。當時(一九二幾年),在聖克勞茲出生的所有男孩都得割包皮,因為孤兒院的醫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曾經治療過許多沒割包皮的軍人,並因此踫到了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位醫生還兼任男孩部的負責人。他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對他而言,割包皮不是什麼宗教儀式,而純粹是出於衛生考慮采取的一項醫療措施。他名叫韋爾伯·拉奇。拉奇(Larch)還是一種落葉松的名稱,盡管他身上一年到頭都散發著乙醚味,他手下有位護士還是會因為他而聯想到那堅韌、常青的大樹。不過,她不喜歡韋爾伯這個怪裡怪氣的名字,覺得將這麼個怪名字與挺撥的大樹聯繫在一起,簡直是可笑之極。
另一位護士自以為愛上了拉奇醫生,所以每輪到她為孩子取名時,她總是選擇約翰·拉奇或約翰·韋爾伯之類的名字(約翰是她父親的名字),要不就是韋爾伯·瓦爾希(瓦爾希是她母親的名字)。盡管暗戀著拉奇醫生,她卻隻是把拉奇當成一個單純的姓氏,每次想起他,也絕對不會聯想到什麼大樹。不過,她倒挺喜歡韋爾伯這個詞,既可以當名,也可以當姓,所以,隻要她用膩了約翰這個名字,或者遇到同事批評她老是把這個名字用來用去時,她就會勉為其難地換個花樣,來個羅伯特·拉奇或傑克·韋爾伯什麼的(她似乎不知道傑克通常是約翰的昵稱)。
這個故事的小主人公,如果是由這位頭腦簡單、患了單相思的護士來取名,很可能又是什麼拉奇呀,韋爾伯呀,要不就是約翰、傑克、羅伯特之類的,那可真是要命!好在這一次輪到了另一位護士,於是他便成了荷馬·威爾士。
另一位護士的父親以幫人挖井為生。干這一行十分辛苦,工作必須高度認真,精確細致。在這位護士看來,她父親正好具備這些品質,從而使“威爾士”這個名字帶上了踏實而深沉的色彩。至於“荷馬”,則是她家以前養過的一隻貓的名字。
這位安琪拉護士——幾乎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在為孩子取名時,很少重復,而可憐的愛德娜護士卻把“約翰·韋爾伯二世”用了三次,把“約翰·拉奇三世”用了兩次。在安琪拉護士的腦海裡,裝滿了各種新奇有趣的名詞,她別出心裁地將它們用作姓氏,如梅波、菲爾茲、史東、希爾、諾特、戴伊、華特斯等;至於名,則借用她家裡那些已經過世的寵物的名字,盡管也不算富有創意,如菲力克斯、富茲、史莫奇、山姆、斯諾伊、喬、卷毛頭、艾德等等。
對大多數孤兒而言,護士們取的這些名字都是臨時的,因為許多人在出生不久就被領養(男嬰被領養的成功率高於女嬰)。在他們出生之後,最早給予他們照料和愛撫的女性是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可這些孤兒,由於被領養時年齡太小,往往淡忘了對兩位護士的記憶,更不會對她們取的名字有印像了。更何況,拉奇醫生堅定不移地遵守一條原則——決不將這些名字告訴孩子們的養父母。聖克勞茲孤兒院的院方認為,孩子們離開時,應該感受到一種嶄新的開始。不過,在安琪拉護士、愛德娜護士甚至拉奇醫生的心中,他們的約翰·韋爾伯、約翰·拉奇,以及菲力克斯·希爾、卷毛頭、梅波、喬·諾特和史莫奇·華特斯們,會永遠保留這些名字,而對那些沒有被人領養而長期留在孤兒院的男孩們來說,則尤為如此。
但荷馬·威爾士卻始終都叫荷馬·威爾士,因為他雖然多次被人領養,卻沒有一次成功過,到頭來總是會回到聖克勞茲。大家不由得認為荷馬是有意要以孤兒院為家。要接受這一點並不容易,可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不得不承認,荷馬·威爾士是屬於聖克勞茲孤兒院的孩子。最後,拉奇醫生也隻好接受這個事實。鋻於這個孩子頑強的決心,他們也就不再讓人領養荷馬。
安琪拉護士對小貓和孤兒一向寵愛有加。有一次她說,荷馬·威爾士一定是特別中意她取的這個名字,因為他為了保住這個名字,作出了不懈的努力。
在十九世紀的大半個世紀裡,緬因州的聖克勞茲鎮曾經是一個木材集散地。人們利用這裡平坦的河谷之便,修築了道路以利運輸,後來這裡漸漸發展成為一個小鎮,並建起了商店。這裡最早的建築物是一個鋸木廠,最先來此定居的是法裔加拿大人,他們多是伐木工或鋸木工。接著出現了車夫和船夫,再後來又有了妓女、無賴和罪犯,最後便有了一座教堂。第一個木材站就叫克勞茲,因為這裡的河谷地勢低緩,雲遮霧繞,湍急的河面上彌漫著難以消散的水汽,而上遊三英裡處有座瀑布,轟鳴的水流激起漫天水花,使得這一帶總是氤氳朦矓。第一批伐木工人抵達這裡時,唯一妨礙他們濫砍森林的就是黑蒼蠅和蚊子。這裡地處緬因州內陸,討厭的蚊蠅恰恰喜歡這濕氣籠罩的谷地,而不喜高山上的凜冽空氣或海邊的清新陽光。
韋爾伯·拉奇,不僅是孤兒院的創辦者兼住院醫生以及男孩部的負責人,而且還自封為小鎮上的歷史學家。根據他的說法,原本名為“克勞茲”的木材站,後來卻加上了一個“聖”字,完全是因為“當時來這裡的人篤信天主教,喜歡在所有東西前面都加上一個‘聖’字,似乎這樣就能賦予它們某種高貴的色彩,而這種高貴的色彩是它們天生難以擁有的”。等到“克勞茲”改名為“聖克勞茲”,昔日那個以伐木為主的小鎮已經變成了以鋸木為主,原本郁郁蔥蔥的廣袤森林也早被砍伐殆盡。往日的河面上一度浮滿木材,伐木站裡曾經可見成群的瘸子,這些人的腿不是從樹上掉下來摔斷的,就是被倒下來的樹干壓斷的。如今這一切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鋸好的木材堆成小山似的在烈日下曝曬,漫天飛揚的鋸木屑有時細得用肉眼都難以發現,卻無所不在地鑽進人們的鼻孔和肺裡。抑制不住的噴嚏聲和哼哧哼哧的呼吸聲隨處可聞。小鎮已經是滿目瘡痍,被鋸木廠的利鋸弄得遍體鱗傷,並毫不掩飾地袒露著自己的殘缺。在聖克勞茲,不管是陰冷潮濕、漫長多雪的鼕天,還是陰雨綿綿、悶熱難耐的夏日,天空中總是霧氣迷蒙。如今,那刺耳的鋸聲已經與這迷蒙的霧氣一樣,似乎永遠揮之不去,隻有極為少見的大暴雨纔能偶爾帶來一點改變。
在緬因州的這個地區,隻有在三四月份積雪融化時,人們纔能稍稍感受到一絲春天的氣息。在這期間,路面往往泥濘不堪,笨重的鋸木設備無法挪動,整個小鎮的生產陷於停滯,人人足不出戶。春天一到,融化的積雪使河水猛漲,水流湍急,根本無法行船。聖克勞茲的春天是問題百出的季節,人們酗酒、吵架、嫖娼、強奸,到處鬧事。這兒的春天還是自殺的季節。孤兒院的孩子正是在春天被廣泛播下種子的。
那麼秋天呢?韋爾伯·拉奇醫生在他的孤兒院日志裡,對這裡的秋天作了描述。他的日志開頭要麼是“在聖克勞茲……”,要麼就是“在別的地方……”。關於秋天,他寫道:“在別的地方,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人們經過春夏兩季的辛勤勞作,采擷豐收的果實,儲存起來,準備迎接漫長的鼕天。可聖克勞茲的秋天卻隻有五分鐘的時間。”
對於孤兒院的氣候,人們又能有怎樣的指望呢?難道還會指望度假勝地的天氣?如果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小鎮,又怎麼會冒出一座孤兒院呢?
從拉奇醫生的日志中,可以看出他用紙非常節約,正反兩面都寫得密密麻麻,不留一點兒空白。他在日志中寫道:“在聖克勞茲,你猜誰是緬因森林的敵人?誰是那些不受歡迎的私生子的無賴父親?是誰使得河面浮滿斷木、河岸光禿一片、泥土被河水衝走?誰是那貪得無厭的毀滅者,先是讓伐木工雙手變黑,手指受傷,繼而讓鋸木工手掌皸裂,甚至失去手指?是誰擁有了堆積如山的木材卻仍然貪心不足?是誰……?”
在拉奇醫生看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紙張,或者說得更具體一些,是蘭姆斯造紙公司。拉奇醫生認為,森林本可以滿足人們對木材的需求,但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滿足蘭姆斯造紙公司對紙張的需求——尤其是如果他們根本就不去植樹造林的話。環繞聖克勞茲河谷的森林在被砍伐一空之後,隻是稀疏地長出了一些參差不齊的灌木,乍看起來,就像一塊長了雜草的沼澤地。從三裡瀑到聖克勞茲,再也無樹可伐,再也沒有木材順河而下。於是,蘭姆斯造紙公司便關閉了河岸上的鋸木廠和木材站,遷往下遊,同時將緬因州帶入二十世紀。
他們留下了什麼呢?糟糕透頂的天氣,漫天飛揚的鋸木屑,滿目瘡痍的河岸——曾經依賴河水運輸的巨大圓木早已將河岸衝撞得光禿禿的,形成了新的堤岸。此外就是原來的那些建築物:門窗破損的廠房;樓下開舞廳、樓上是賭場的妓院,置身於賭場裡,可以將湍急的河流盡收眼底;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座木質結構的民舍,以及法裔加拿大人的天主教堂。教堂因少人光顧而干干淨淨,反而顯得與聖克勞茲格格不入,它從來就不曾像妓院、舞廳或賭場那樣受人青睞。(拉奇醫生在日志中寫道:“在別的地方,人們常常打網球或玩撲克牌,可聖克勞茲的人卻以賭錢為樂。”)
又有些什麼人留下來了呢?沒有蘭姆斯造紙公司的人,隻有年老色衰的妓女和妓女們的私生子。就連聖克勞茲天主教堂裡那些不大受歡迎的神職人員,也隨著蘭姆斯造紙公司遷到了下遊,那裡有更多的靈魂等待著他們去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