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日落之後,如果有人悄悄來到沼澤深處的小屋前,透過窗扇的縫隙向內窺探,那麼,借著油燈的亮光,他會看到一個苗條的女孩,頭上纏著繃帶,身上蓋著毛皮毯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奄奄一息。他還會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旁邊,留著長長的白胡子,額上布滿皺紋,白發從禿頂邊緣垂落到肩頭。他能看到燭光勾勒出老人的側影,桌上放著一隻沙漏,老人則削尖一根羽毛筆,正往羊皮紙上埋頭書寫。他能看到老人關切地望著受傷的女孩,一邊思索,一邊自言自語。
但這是不可能的,這些情景無人得見。因為這間苔蘚覆蓋的茅屋隱藏在迷霧中,立於無人踏足的沼澤深處。這裡,沒人敢來。
“以下是我的記錄。”維索戈塔用羽毛筆蘸蘸墨水,“‘從手術結束算起,已經過去了三個鐘頭。診斷:切割外傷。傷口由未知物體——或許是某種曲形刀刃——用極強的力道撕裂而成。傷口覆蓋左臉頰,從左眼窩下方開始,劃過顳部,朝耳部延伸。傷勢最重處位於眼窩下方,深及骨膜。從受傷到得到初步治療,估計間隔……十個鐘頭。’”
羽毛筆在羊皮紙上沙沙作響,但聲音沒能持續太久。寫下幾行字後,老人停了下來。維索戈塔顯然覺得,自己嘮叨的有些話並不值得記錄。
“回到傷口處理,”老人盯著牛油蠟燭頂端噼啪作響、搖曳不止的燭火,續道,“繼續記錄。‘我沒割掉傷口周圍的肌肉,隻切除了幾處沒有血管分布的壞死組織,還有已經凝結的血痂。我用柳樹皮浸膏清理了傷口,洗去了泥土和異物,然後用麻線縫合——我暫時找不到其他種類的縫合線。最後,我往傷口上抹了山金車研磨的泥敷劑,並用細麻繃帶包扎。’”
一隻老鼠匆匆穿過房間中央,維索戈塔丟給它一片面包。女孩躺在簡陋的小床上,呼吸雜亂,呻吟不止。她在做噩夢。
“現在是手術後第八個鐘頭。病人狀況——沒有改變。醫生……也就是我……的狀況有所改善,因為我小睡了一會兒,可以接著做記錄了。我該把這位病人的信息寫在紙上,以供後人參考。當然前提是,那些後人能在紙張腐爛之前找到這片沼澤。”
維索戈塔深深嘆了口氣,提起筆尖在墨瓶裡蘸了蘸,又用瓶口瀝去多餘的墨水。
“關於這位病人,”他喃喃道,“我的記錄如下。‘她看起來大概十六歲,個子高挑、纖細,但不算瘦弱,也沒有營養不良的跡像。肌肉和體格很像典型的年輕精靈,但我看不出混血特征……甚至不像隔代混血。眾所周知,如果精靈血統的比例不到四分之一,外表上和人類就看不出任何區別了。’”
這時維索戈塔纔發現,剛纔說了那麼多,但他連一個詞——甚至連一個符文字母——都沒寫下。他把筆尖壓到紙上。墨水已經干了,老人卻沒有察覺。
“這些也可以記一下。”他續道,“‘她不曾生育。身上沒有舊傷、疤痕或胎記,也沒有發生事故、作苦工和干某些危險行當留下的痕跡。必須強調一句,我剛纔指的是舊傷,因為在她身 上,新傷比比皆是。這女孩被人鞭打過。對方下手很重,不像父親教訓女兒。恐怕還用力踢過她。’
“‘我還發現,她身上有一處痕跡頗為怪異’……唔,記下這些是出於教學方面的考慮……‘在腹股溝那裡,靠近外陰的位置,有朵紅玫瑰的刺青。’”
維索戈塔盯著銳利的筆尖,蘸了蘸墨水。這一次他總算沒忘蘸墨的目的——他開始在紙上留下工整的斜體字。他不停地寫,直到筆尖干涸。
“……‘半夢半醒間,’”他續道,“‘她會大喊大叫,胡言亂語。她的口音和用詞——刨除其間不時出現的黑道行話——讓人摸不著頭腦,很難確定出處。但我敢說,她來自北方而非南方。她說的某些話……’”
他的筆又開始沙沙作響,但為時甚短,遠不足以記下他剛纔說過的每一個字。隨後,他又繼續獨白,剛好接上之前沒說完的半句話。
“她說的某些話……她在發燒時念出的一些名字和外號,還是不要記下來為好。但她說出的字眼很值得推敲。所有線索都表明一件事:這個女孩的來歷不簡單。非常非常不簡單。她竟能找到老維索戈塔的小屋……”
老人沉默片刻,側耳聆聽外面的動靜。
“我隻希望,”他低聲道,“這裡不要成為她的終點。”
維索戈塔低頭看著羊皮紙,一度將筆尖抵在紙上,但什麼也沒寫,連一個符文字母也沒有。他把筆丟到桌上,喘息片刻,惱火地嘟囔起來,最後哼了一聲。他看了看床鋪,聽了聽從床上傳來的聲音。
“必須承認,”他用疲憊的聲音說道,“我的擔心應驗了,情況很不妙。也許我的全部努力都將付諸東流。病人狀況很差,還發起了高燒。她的傷口感染了。急性炎癥有四種主要癥狀,現在出現了三種:發紅、發腫、發熱,這些僅憑肉眼和觸踫就能察覺。過了術後休克期,第四種癥狀無疑也將出現——疼痛。自從我投身醫師這門行當,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個世紀。我很清楚歲月 對我的記憶力和手指靈活性會造成什麼影響。我本來就做不了太多,如今能做的就更少了。我手頭沒有足夠的藥品與器械,現在隻能指望這年輕女孩自身的抵抗力了……”
“術後第十二個鐘頭。不出所料,急性炎癥的第四種癥狀——疼痛——也出現了。病人因痛苦而尖叫,熱度和抽搐也愈發嚴重。我手頭什麼都沒有,沒有給她服用的藥。我隻有少量曼陀羅葉汁,但她的身體太過虛弱,沒法承受這麼強烈的藥效。我還有些舟形烏頭,但它隻能立刻要了她的命。”
“術後第十五個鐘頭。病人昏迷不醒。體溫仍在升高,抽搐也在加劇。除此之外,她的面部肌肉似乎也開始急劇收縮。如果這是破傷風的征兆,那她就沒救了。讓我們祈禱她隻是面部神經……或者三叉神經……出了問題。哪怕兩者都出了問題呢。她會毀容……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維索戈塔看著羊皮紙,但一個字也沒寫。
“隻要,”他木然地說,“她能撐過傷口感染的話。”
“術後第二十個鐘頭。體溫還在升高。病人的狀況極度危險。在我看來,發紅、腫脹、熱度和疼痛尚未達到最嚴重的程度,但她沒機會活到那時候了。我在此宣告……我,科沃的維索戈塔,並不相信諸神的存在。但如果你們真的存在,煩請保佑這個女孩。還有……倘若我做錯了,也請寬恕我。”
維索戈塔放下羽毛筆,揉了揉紅腫發癢的眼睛,用雙手按住鬢角。
“我給她喂下了舟形烏頭和曼陀羅葉汁的混合藥劑。”他低聲說,“接下來的幾個鐘頭將決定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