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公安廳刑事偵查局前局長卓世民現在是一個等待死刑判決書的人。他的一生戎馬倥傯、身經百戰,無論是在戰鬥的歲月還是和平年代,他就是不斷書寫傳奇的那一類好漢,死神常常都得繞著他走。卓世民曾經設想過倘能死得轟轟烈烈,不說像個英雄,至少也不枉為男兒。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將面臨這樣一種死法。
真是窩囊透了。卓世民不斷回想那些被他送上刑場的死囚。有的早嚇得三魂出竅、七魄消散,沒有了人形;有的死硬分子會用陰毒、不服的眼光盯著他,說二十年後,等老子再成一條好漢,我們再過過招。有個連續作案的持槍搶劫犯,槍法精準,兇殘冷血,身負四條人命。在抓捕時他被卓世民一槍打碎了一個睪丸。卓世民去死牢裡審他,這家伙戴著四十公斤重的大鐐,卻還在做著復仇的夢,他恨恨地對卓世民說,好漢,你的準頭夠損的,讓你爺爺在陰間再不能快活了。等老子出去了,取你的命根來賠。過去卓世民對這些人渣從無一絲憐憫,讓他們伏法是自己的驕傲。現在卓世民卻在想:當一個人真正面對死亡時,保持鎮定是為了做人的尊嚴,表現出勇氣則需要一點橫蠻——橫人不怕打,蠻漢不怕死。
一個月前,卓世民參加了單位組織的退休干部年度體檢,半個月後體檢報告出來,省廳老干處的副處長小唐專門開車來接他,隨車來的還有刑偵局辦公室主任小納,他們說,卓局,我們去省第一人民醫院一趟。在醫院的肝膽胰外科,科室主任副主任都在場。卓世民退休前兩年,這家醫院發生過一起惡性案件,卓世民帶專案組搞了半個月,順利破了案,醫院還特地給省刑偵局送來一面錦旗。卓世民在這裡搞案子時,任意傳喚和案子有關聯的人,再牛的醫生在他面前都誠惶誠恐。現在,掉了個個兒啦。
科室主任滿頭華發、目光睿智,令人信賴。他拿起卓世民的體檢報告說:“這位領導,家屬來了嗎?”
卓世民當時頭嗡的一下就大了,盡管從他上了老干處的車時起,心裡就犯嘀咕,搞這麼大動靜,莫非……他努力保持住鎮定,說:“醫生,沒關繫的,你就跟我說吧。”
卓世民抽了幾十年煙,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肺;因工作關繫,喝酒也不少,因此肝也是“酒j考驗”了;當然還有心髒,退休前血脂高、低密度膽固醇高,血壓也高,有冠狀動脈粥樣硬化的趨向。這些年他一直在喫降壓藥和心髒方面的保健藥,深海魚油、Q10等,硝酸甘油片和速效救心丸隨時都帶在身上。但在體檢報告中,這些病因都不重要了,排在第一項的,是胰腺上的問題。專家說:
“根據B超顯示,你的胰腺有高回聲結節,大小有0.92釐米。”
什麼是胰腺?什麼又是結節?專家耐心地解釋了半天:“通常這樣的結節如果長在肺等器官上,我們會懷疑是鈣化點。但胰腺上從來不會長鈣化點。所以我們需要再做CT檢查;如果顯示還是占位,為慎重起見,我建議再做加強CT來排除占位。”
那麼,什麼是占位呢?專家平淡地說:“占位就是身體內多出來的東西,通常就是腫瘤的意思嘛。當然占位有良性和惡性的。不過,胰腺占位即便開初是良性的,後來大都會轉移成惡性。占位還要看是單發還是多發。單發可能有手術的價值,多發,就沒有臨床意義了。”
那意思就是說,等死唄。
然後醫生問了一繫列的問題。平常有腹痛和腹脹感嗎?最近食欲怎麼樣?是不是消瘦得很快?血糖高嗎?有沒有糖尿病?是不是時常感到乏力?拉肚子嗎?是不是時常感到腰酸背痛?
這些問題讓向來行事果斷的卓世民既不能一概否定,也不敢部分肯定。他的腦子裡就像有架直升機的螺旋槳在旋轉,攪得他不知如何回答。比如說體重,去年有些偏胖,今年控制了飲食同時加強鍛煉,他的體重從81公斤降到了74公斤,家人都在為他高興。又比如前段時間他失眠得厲害,喫嗎都不香。那陣保姆包阿姨回家,他天天晚上要照顧老父親的生活起居,搞得自己精疲力竭、腰酸背疼。生活規律被打亂,自然就哪兒都不舒服。至於血糖,一直是偏高的,空腹血糖多在6.5至6.8左右。而且根據今年的體檢報告顯示,比去年也有所增高。這些身體內的老毛病,現在和胰腺占什麼位的一聯繫起來,樣樣都顯得疑竇叢生、殺機四伏了。
卓世民那天如何走出醫院的,一點也記不得了,他就像喝酒斷了片。自己仿佛是站在一條河對岸的人,而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來來往往的車流,生動而鮮活,還有身邊不斷寬慰他的小唐和小納,他們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清。身邊的世界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沒有遠近,甚至沒有了色彩,像一部早年間的默片。他還記得自己兩腿發飄,連上車都是小唐和小納來扶他——他們幾乎是把他攙扶進了車裡。
卓世民頓時感到了羞愧:卓世民,原來你他媽也怕死啊!
你是個怕死鬼。你是個怕死鬼。他不斷羞辱自己。戰火紛飛、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老兵,從警幾十年的老x警,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職場生涯中,死亡還見得少嗎?血肉模糊的尸體,火星四射的槍戰,刀光劍影的搏殺,千裡迢迢的追捕,生死一瞬間的轉換……沒有多少人經歷得比你更多。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胰腺占位纏身時,你他媽還是個怕死鬼的嘴臉。
車開到卓世民所住的金孔雀城社區前,卓世民已經鎮定下來了。社區裡景物依舊,樓房、花園、道路、廣場、噴泉、球場,讓卓世民看得心痛。他對小唐說,此事你們不要在單位上多說,我自己會處理好的。小唐說已經聯繫好了,下午再來接您去做CT。卓局,不會有事的。卓世民強扮一個笑臉,說,我纔不信啥操d占位呢。我能喫能睡能打球,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哪有專家說得那麼邪乎?現在人們不是說,那些個專家都是些磚頭“磚家”嘛。
但不管人家是什麼家,醫生的話總得聽。下午先做CT檢查,一會兒就看到了片子,醫生的解讀毋庸置疑,胰腺占位是肯定的,卓世民的心掉到了冰窟裡。但這次他顯得比較鎮定了,他說,上午那個醫生說不是還有一種什麼CT嗎?破個案子還講證據鏈哩,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啊?
尋醫問藥,是每一個被告知得了重病的人都要面對的問題。隻要有條件,任何病人都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醫生都問個遍。卓世民那天晚上關在自己房間裡,偷偷在手機上搜“胰腺癌”。上千萬條的相關信息,看得他頭暈目眩、心底發涼。最後自己歸納出的結論是:胰腺癌是高度惡性的腫瘤,早期診斷困難,一經發現便是晚期。一般采用切除手術,但切除了隻能活七個月;如果加上放療化療等手段,還可多活一年半左右,能活過五年的概率小於百分之一。假設不接受任何治療,最多可活半年。胰腺癌向來被稱為“癌王”,沒有誰能挑戰它的“王權”。
卓世民一夜無眠。
第二天去做加強CT,分管內勤的趙華清副廳長和廳機關黨委隋書記、工會何主席都來了。他們以為人來得越多,會給卓世民帶來越多的安慰。卓世民沒好氣地說:
“還不到開追悼大會的時候,你們來干什麼?”
趙副廳長來當然是管用的。他請來了一個分管業務的王副院長,同時也是胰腺方面的專家,親自來看加強CT片。所謂加強CT,不過是在CT掃描的基礎上加靜脈注射造影,讓占位部分更加清晰地突顯出來。趙副廳長寬慰卓世民道:“老卓,不會有事的。上個月機關工會組織爬山,你還衝在我前面嘛。體能真是好。”
人家的話說得這麼熱乎,但卓世民覺得趙副是在對一個要死的人說話。你說得越春風拂面,他心裡越陰風淒涼。
片子出來後,閱片無數的王副院長略帶詫異地說:“麻煩了,有三個結節。一大兩小,挺清楚的。”
“有什麼解決方案?”趙副廳長急切地問。
王副院長沉吟片刻,纔說:“建議你們去北京找專家看看吧。兩個小的占位位置偏胰尾,如果確診是胰尾瘤,不是胰島素瘤,或許還有手術的可能。”
趙副廳長說:“好的,我們馬上就安排。”
“不去!”卓世民硬硬地說。
“老卓,我們會安排好的。”趙副廳長賠著小心說。
卓世民冷冷地看他一眼:“我是個退休老人啦,不給組織添麻煩。”
當初組織人事部門來跟卓世民談退休問題時,他們準備了一大籮筐蓋棺定論的溢美之詞,以寬慰他這樣的大功臣。通知他退休那天,卓世民剛破了一起碎尸案,正在審結案報告。卓局,政工部門的人還在給您請功,人事部門的人卻要您走人,也太不厚道了。他底下的兄弟們為他鳴不平。卓世民平和地說,別嚷嚷啦,制度就是這樣,到點就得走人,誰也不能違背。省廳陳銘廳長也覺得挺對不住卓世民的,但卓世民一句話就讓他釋然了。他說,我早該回家孝敬我那越來越糊塗的老爹了。我這一輩子沒有當成個好父親,就去補當個好兒子吧。
不過,這個孝子可不好當。卓家現在四世同堂,六十五歲的卓世民還上有老下有小。他的老父親卓存君九十三歲高齡,現已是阿爾茨海默癥的二期,除了頭腦糊塗、大小便失禁外,身子骨還可以,飯量也不錯。老伴肖佳也退休多年,女兒卓婉玉、女婿楊先書和外孫女楊穎跟他們住在一起。小兩口在大學城有一套房子,但離城太遠,楊穎上學也不方便。所以他們情願早出晚歸,勤儉“喫”家,好在大學老師也不是每天需坐班。這個家庭的每個早晨都是一場小小的“戰鬥”,卓世民一般五點起床,帶著退役警犬阿雄在小區裡慢跑兩圈,壓壓腿,抻抻筋骨,打一套拳。阿雄曾是條功勛犬,跟隨卓世民破案無數,還在全國警犬大賽中得過第二名。卓世民退休時,阿雄鼻子上長了個小瘤子,不能再服役了,卓世民把它領回家,請最好的獸醫給它做手術。一個老警察和一條老警犬,頗有點要在退休生活中“抱團取暖”的意思。
晨練完畢,卓世民回家戴上手套、口罩,協助保姆包阿姨給老父親換紙尿褲、換被子,甚至換褥子——如果踫上他拉肚子的話。多數情況下老人家面無表情,如一個木偶一般任他們收拾那一攤腥臭的“殘局”。有時候他擰巴任性起來,又打又踢的,要麼就往地上一躺,活脫脫一個無藥可救的老孩子,隻有卓世民纔鎮得住場面。一個年過花甲的人抱著比他更老幾十歲的老人去衛生間洗澡,那場面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老爺子當年是個橋梁工程師,新中國成立前的大學生,年輕時穿上西裝帥得不行。可是,人老了,喫喝拉撒睡都是別人的負擔,還連老兒子的孝心也不知道為何物了。
把老父親弄到衛生間衝洗干淨,換上干淨衣褲,再扶到餐桌前坐好,這個早上纔算消停。通常情況下,女兒女婿匆匆喫上兩口,或者抓幾個面包帶上一袋牛奶,送楊穎去上學,卓世民夫婦和保姆纔坐下來喫早飯。
我死了,老爹誰來管?
心中有了牽掛,死亡就成了生活中必須嚴肅面對的事情。恐懼,害怕,遺恨,咒罵,不服,哀痛,悲傷,留戀,憂郁,僥幸,絕望,不舍,以及對生活、對家人連筋連骨的愛,這些心中的塊壘,他必須默默地去撫平。他想自己生起恐懼心,是因為家庭讓他不舍,老父、妻子、女兒、外孫女,他欠親人們的債太多,還沒來得及好好償還,自己就要撒手不管了。剛退休沒幾年,賦閑生活的舒適、悠閑,以及毫無壓力感的松弛,那麼讓人心曠神怡。就像你翻山越嶺走過漫長的道路,終於到了該休息的地方,正打算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但閻王鞭子一揮:繼續跟我走,上黃泉路。蒼天在上,你這一輩子沒有做什麼壞事,沒傷害一個好人,在外恪盡職守,在家有情有義,你能不感到冤嗎?能不留戀生活嗎?
能站著,就不躺下。這是卓世民的口頭禪。與其去哀嘆閻王為什麼選中了我,不如向死神迎頭撞去。這樣的生死觀並不是卓世民在得知自己得了絕癥後纔有的。干他這個行當的人,常年在刀鋒上行走,每次和死神交手博弈,他都能安然勝出。過去壓力足夠沉重,天天都在負重前行,他從退休那一天起,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卸下了重擔的閑人。誰願意天天面對人間的那些丑惡和苦難?波瀾壯闊的人生是顯英雄本色,可風平浪靜的日子纔是生活。雖然剛回到家那段時間還有些若有所失,沒著沒落,但很快他就滿足於一個退休老頭兒的生活了。能全身而退,就是人生的贏家。
贏家苦盡甘來,卻仍要面對生命無常。正如他過去從不會告訴家人自己要去執行的任務有多危險,現在他也不打算讓家人知道自己得了絕癥。他準備獨自面對和死神的較量,放棄對生命的執著,走得盡可能有尊嚴一點。他驕傲一生,絕不希望成為身上插滿管子,被醫生和藥物折磨得形銷骨立、痛不欲生,在眾人的哀戚和眼淚中淒慘離去的那種人。
給自己一槍,是一個老刑j最體面的死法。可是他沒有槍了,這樣做也不符合國情。不過,一個老警察當然知道許多條告別人世的道路,他悄悄為自己做好了設計,既要保持體面,又要不失尊嚴。
可是,人們卻舍不得他就這樣匆忙離開。陳銘廳長把他召到辦公室,說,老伙計,別著急。你還是去北京再做一次檢查吧。回去收拾一下,明天老干處的人陪你去。我找了部裡的人,已經安排好了。卓世民在位時是陳廳長手下的得力干將。他的病,廳長當然要操心。
卓世民回答說:“去北京還不是那麼回事,不去!”
陳廳長遞給他一支煙,“萬一排除了呢?”
卓世民說:“我隻相信概率,從不指望萬一。”
陳廳長眼眶有些濕潤了,說:“部裡老池聽說你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