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廚房
——一個家庭的烹飪史
蔣 韻
二百年前,一個叫布裡亞·薩瓦蘭的法蘭西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告訴我你喫什麼樣的食物,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這個薩瓦蘭,是世界上最z名的美食家,或者美食哲學家,他的著作,被稱為“美食s經”。而他自己,則擁有一個“偉大的肚子”。我不關心他的肚子怎樣偉大,但我特別想知道,假如,一個中國人,比如我,誠實地告訴他我自己這大半生所喫過的食物,他將由此得出一個什麼樣的結論?他會堅持自己的說法還是會修正它?
寫一個家族的菜譜小史、食記或者流水賬,也許,是件有意思的事。薩瓦蘭啟發了我。想像他還健在,還活在那個“流動的盛宴”之城,我寫,他看。然後,他會告訴我些什麼呢?那將是值得期待的。親愛的薩瓦蘭先生,請您煮一壺香濃的咖啡,我開始了。
第一章 奶奶主廚時期(上)
一 前史——關於我奶奶和她的一道經典菜式
我奶奶是窮人家的長女,下面有五個弟弟,活下來的卻隻有兩個。我叫他們三舅爺和五舅爺。這兩位舅爺,一位,善書法,另一位,則曾經在國民黨軍隊的軍樂團吹小號。他們身上的文藝氣質,在我奶奶這裡,一點也不露蹤跡。奶奶目不識丁,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出嫁前,就叫“妞兒”,出嫁後,則成了“孔蔣氏”。
一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新中國第一次人口普查還是選舉,奶奶的小叔子,我的四爺爺,說,二嫂,咱得有個名字了。於是,戶口簿上,選票上,業已成寡婦的我奶奶孔蔣氏,就成了“蔣憲曾”。這名字,後來就一直跟著她,風風雨雨,到死。
奶奶的父親,大約是城隍廟的廟祝,管香火,也做雜役。所入不豐,奶奶和她的母親,還要給人漿洗衣衫來補貼家用。小時候,記得奶奶說過,鼕天,天寒地凍,西北風刺骨,她們娘倆到河邊,砸開冰凌洗衣,母女兩人,手上都是血淋淋的小口子,手指腫成了紅蘿卜,浸在冰水裡,疼得鑽心。那河是什麼河?惠濟河。惠濟河是古汴河斷流後,在它的故道上人工開挖出的河流。“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詩意而傷懷。那是別人的汴河,不是我奶奶的。奶奶的汴河,惠濟河,是一家人的生計,是不管多苦多疼,也得忍耐的閨閣時期。
嫁進孔家,日子好過多了。孔家遠比奶奶的娘家殷實、富足。奶奶的丈夫,是孔二先生,他的發妻亡故後,續娶了我奶奶。奶奶嫁過來,跟著孔二先生,去中原某縣赴任,他做了地方上一個小官——警察局長。至今,我也不明白,孔二先生怎麼會出任警察局長?他又不是行伍之人。弄不明白的事,遠遠,遠遠不止這一樁。關於家史,關於家族的過往,有許多年,可以說,是我們這一代、上一代許多人的噩夢、傷疤和禁忌,唯恐避之不及,哪裡還敢去尋蹤覓跡?幾十年下來,一個家族的來龍去脈就成為了秘史。
所以,之前,我筆下的家史,隻能是小說而不是其他。
孔家兄弟四人,我從沒聽說過老三,想來是早夭了。而老大,則是在娶妻之後投河自盡。原因我不知道,隻知道,他是從家裡一路走到了黃河邊去尋死。孔大先生是個跛子,是小兒麻痺後遺癥還是什麼,不清楚,隻聽說跛得厲害。他拖著一條跛腿,從城裡,一步一步走到城外,走了十幾裡還是二十幾裡,踩過厚厚的軟軟的、被太陽曬得燙腳的沙灘,一步一陷,搖搖擺擺,來到了河邊。假如,一個人要死的決心沒有那麼堅定不移,這一路,這二十多裡長路走下來,或許會改變初衷,但孔大先生沒有。他忠實地、忠貞地一頭扎進了滔滔的黃水裡,隨波而去,給我們這些後人,留下了一個千古之謎。
他身上,也有一些文藝的詩人的氣質。
孔家經營一座醫院,叫“同濟醫院”。據說,是古城開封第一家私立西醫院。主政這醫院的,是孔家的四先生,孔繁某,字顯達。孔四先生在哪裡學了西醫,我還是不知道。隻知道他學成歸來後,曾在中原最早的“官立施醫院”做醫生。後來,自立門戶,開診所,辦醫院。等我父親這輩人出生、漸漸長到記事時,同濟醫院已經很有規模,且頗具名望。孔四先生不僅是名醫,還是社會活動家,和當時國府中原省份的要員多有往來,“同濟醫院”的匾額,就是於右任先生題寫的。
上世紀九十年代,有一年,在太原的家裡,陪父母看電視劇《常香玉》,意外地,看到了孔四先生。當然是演員扮演的。一身白西服,戴巴拿馬禮帽,顯然是個紳士。劇情講的是,一個有權勢的軍官,看上了常香玉,要強娶她回府。萬般無奈之下,有人向她舉薦了孔四先生。於是,孔四先生出面牽線,請時任河南省主席的張鈁,收她做了義女。這一下,自然震住了那個強取豪奪的軍人。而香玉大師,竟也不忘這涓滴之恩,從此,年年春節,大年初一早晨,必定到孔家來,給孔四先生一家拜年。
小時候,偶爾地,奶奶會念叨幾句陳年舊事。常香玉年年春節來拜年,就是聽奶奶說的。奶奶還說,有一年,梅蘭芳先生來開封,和孔四先生照過一張合影,相片上,兩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對兄弟。可見,孔四先生風姿不凡,很是俊朗。這種時候,假若父母聽見了,就會很嚴肅地說:“媽,別跟孩子們說這些。”奶奶也就沉默了。父母的表情,讓我們覺得,這是一些羞恥的、不能見人的事。
孔二先生和孔四先生,一直,沒有分家。孔二先生好像沒干幾年局長,卸任之後,回到家鄉,在同濟醫院裡管庶務之類。弟兄二人,共有八個子女,也算是一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雖說沒分家,但是分爨開伙。孔家不是大富人家,且是創業的一代,家風樸實,生活不講排場,不事奢靡。特別是二房,喫飯的人總有十大幾口,但,主廚的總是二太太,也就是我尚還年輕的奶奶——把廚房交給別人,她不放心。
四奶奶出身大戶人家,娘家廣有田產還有買賣字號。她主持中饋的手筆格局,自然和我奶奶不太一樣。我奶奶崇尚節儉,惜物敬物。在她眼裡,“拋米撒面”是要下地獄的罪孽。她不識字,卻“敬惜字紙”。小孩子習字臨帖寫壞的紙張,無論大小,她都整整齊齊歸置在一起,隨意丟棄那是對字、對聖人的不敬。她一生不挑食,卻唯獨不喫牛肉,是因為“不忍”。牛辛苦一生,結局不應該是被宰割烹煮。每逢殺雞,她嘴裡總是念念有詞:“小雞小雞你別怪,你是陽間一道菜。不怨你,不怨我,怨你主家賣給我。”她敬畏、尊重世界的秩序,相信萬物有靈。
我奶奶有一道保留菜式:假魚肚。這是一道大菜,逢年過節纔上桌。食材其實很平常,就是豬肉皮,但做法特別費時,遠不是一日之功。首先是要風干豬皮,平日裡做菜,剁餡,剔下來的肉皮,隨手掛在廚房牆壁上,或是屋檐下,一春,一夏,一秋,讓它們慢慢風干,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一條一條,積少成多。到臘月裡,年根下,時辰到了,找來一隻大盆,把風干透徹卻也是渾身蒙塵的它們集合起來,燒一大鍋滾燙的堿水,倒進盆裡浸泡一天一夜,就像發海參。然後就是一遍一遍地反復清洗,每一條每一塊,都要用刷子刷,用鑷子撥掉毛根。最後,處理干淨的它們,就像經過懺悔和被赦免的靈魂一樣,新鮮而純潔。然後,切成合適的大小,控干水分,燒一鍋熱油,炸。炸到豬皮表面金黃卷曲而起泡。這是最j技術含量的一個環節,油溫幾分熱,起泡的程度,肉皮的色澤,全憑人的經驗。接下來,是要用砂鍋弔一鍋好湯,雞湯、骨湯,都可以,把炸好的豬皮下進去,和火腿、蛋餃、面筋、玉蘭片等食材文火慢煨(有鼕筍最好,但北方不是那麼容易買到鮮筍)。最後,連砂鍋上桌,熱氣騰騰的什錦假魚肚就算大功告成。這菜,其實就是北方的“全家福”,福建的“佛跳牆”一類,是節慶的菜肴,有喜氣。
除夕的年夜飯,兩房人是要在一起喫的。主婦和女傭們各顯神通,而什錦假魚肚是必不可少的保留節目。當然,做假魚肚的,一定是我奶奶。那是她所信奉的宗旨:物盡其用。從渾身蒙垢的一塊豬皮,到華麗的什錦大菜,這其中的奧秘,就是我奶奶和這世界相處的方式。
二 在故鄉開封,我最初的味道記憶
開封,在黃河岸邊。我在這個河邊的城市長到五歲。
非常奇怪,弟弟和我,對開封,有完全不同的記憶。他的開封,永遠是灰蒙蒙的,陰沉、壓抑。有一次他和人去一座小學校玩,回來就病了,發高燒。那學校是舊廟宇改建的,他懼怕那些古建築,他說,他看見那裸露的屋梁上蹲著綠色的人臉。
奶奶帶著我,去那學校給他叫魂:“小今,回來吧——小今,回來吧——”還真給他叫回來了,燒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