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女工手冊
42路—皮德蒙特路。開往傑克·倫敦廣場的慢車。女僕和老太太們。我坐在一位瞎眼老太太旁邊。她正在讀盲文,手指滑過書頁,緩慢而無聲地,一行接一行。越過她肩頭看她讀書,讓人心生安慰。老太太在第二十九街下車。那裡有塊牌子,“盲人國貨”,除“盲”字外,其他字均已脫落。
第二十九街也是我下車的站點,但我還得一路走到市中心,去兌現傑賽爾太太的支票。她要是再用支票付工錢,我就不干了。再說了,她從來都不給我坐車的零錢。上周我自己花了二十五美分大老遠趕到銀行,可她竟然忘了在支票上簽名。她什麼都忘,連自己生的病都記不得。我一邊撢灰塵,一邊替她收拾那些記著疾病名稱的小紙條,放在桌子上。壁爐架上的一張紙上寫著“上午十點,惡必”(筆誤)。瀝水板上的一張寫著“腹洩”(筆誤)。爐灶上那張,“頭暈健忘”。她通常會忘記自己有沒有服過安眠藥,或是忘記自己已經從家裡給我打過兩次電話,問我她有沒有服藥,她的紅寶石戒指在哪裡,等等。
她跟著我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反反復復說著同樣的事。我都快變得跟她一樣瘋癲絮叨了。我一直說我不干了,可我又為她難過。我是唯一會聽她說話的人。她丈夫是位律師,打高爾夫球,有個情婦。我想這件事傑賽爾太太不知道,或者不記得。清潔女工什麼都知道。
清潔女工確實偷東西。但並不是雇主擔心我們會偷的東西。最後到手的都是些多餘的玩意兒。我們纔不要小煙灰缸裡的零錢呢。
橋牌聚會上的某位女士造謠說,要想試探清潔女工是不是誠實,就在房間裡隨處放幾個小玫瑰花苞煙灰缸,往裡面留點零錢。我的應對方式是,經常在裡面添幾分錢的硬幣,甚至添十美分的。
我一開工,就會立即弄清各類手表、戒指、繡金晚宴手包放在哪兒。之後等他們氣喘吁吁、滿臉通紅地跑進來,我隻會淡淡地說:“在你枕頭底下,在黃綠色馬桶後面。”我真正偷過的隻有安眠藥,以備不時之需。
今天我偷了一瓶香料島牌芝麻。傑賽爾太太難得做飯,做飯隻做芝麻雞。菜譜貼在調料櫥櫃裡面。另有備份放在存郵票和細繩的抽屜裡,還有一份夾在她的通訊簿裡。她每次訂購雞肉、醬油和雪利酒時,都要再訂一瓶芝麻。她有十五瓶芝麻。現在是十四瓶。
在公交站,我坐在路緣上。另外三個女傭都是黑人,穿著白制服,在我身邊站著。她們是老朋友,在鄉村俱樂部路工作多年。一開始我們都很氣憤,因為公交車早到了兩分鐘,我們沒趕上。該死。司機知道我們這些女傭總在這裡等車,而“42路—皮德蒙特路”車每小時隻有一班。我抽煙,她們在比較戰利品。她們順手拿走的東西:指甲油、香水、衛生紙。人家送給她們的東西:不成對的耳環、二十個衣架、破胸罩。
(給清潔女工的建議:女主人給什麼都收下,並表示感謝。你可以把那東西扔在公交車上,塞進座位縫裡。)
我想融入談話,便給她們看我那瓶芝麻。她們一陣爆笑。“哎呀,真是孩子氣!芝麻?”她們問我怎麼能在傑賽爾太太家干了這麼久。大多數女工連三次都撐不下來。她們問我,她是不是真有一百四十雙鞋。那倒沒錯,隻可惜,那些鞋大多一模一樣。
一小時愉快地過去。我們把每個人伺候過的女主人都評頭論足一番。我們開懷大笑,但也不無怨恨。
大多數資歷老的清潔女工不會輕易接納我。打掃的活兒也不容易找,因為我是“受過教育的”。當然眼下別的工作也根本找不到。我學會了開門見山地告訴女雇主,我的酒鬼丈夫剛死,撇下我和四個孩子,我以前是全職媽媽,從沒出來工作過之類的。
43路—沙特克—伯克利。寫著“飽和廣告”的長凳每天清早都被水浸得濕淋淋的。我向一個男人討一根火柴,他給了我一包。“預防自殺”。是那種笨拙的設計,摩擦面在背面。小心點總沒錯。
街對面,潔淨洗衣店的女人正在打掃門前的人行道。她兩邊的人行道上都飄著垃圾和樹葉。奧克蘭正值秋天。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在霍維茨家打掃完回來,潔淨洗衣店門前又是滿地的落葉和垃圾。我把換乘車票也丟在那兒了。我總是會拿著換乘車票。有時候我會把票給出去,但通常還是攥在手裡。
特爾從前老取笑我,干嗎總是攥著東西不放。“聽著,瑪姬·梅,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攥得住的。也許,隻有我除外。”
晚上,在電報大道,我醒來,感覺他把一個康勝啤酒罐的拉環放進我掌心合住。他微笑著低頭看我。他是一個年輕的牛仔,來自內布拉斯加。他不肯去看外國電影。我剛意識到那是因為他看字慢,跟不上。
特爾難得看書,每當他看書時,就會看一頁撕一頁,再扔掉。我回到家時,窗戶總是敞著,或窗玻璃破了,書頁滿屋子飄蕩盤旋,仿佛喜互惠超市停車場上的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