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
布蘭琪死了。
“死”有時反倒是一件幸事,我覺得對布蘭琪來說就是這樣,因為她生前是那麼鮮活明媚,當她的生命戛然而止時,定格在我腦海中的,永遠是那個活力四射的形像:布蘭琪唱著水手的歌,手背上穩穩地托著一杯香檳酒;布蘭琪向街頭的妓女演示怎麼跳查爾斯頓舞;布蘭琪對待一個不值得給好臉色的人溫暖如春;布蘭琪倔脾氣發作,一扭身,一跺腳,像個孩子。
布蘭琪嫉惡如仇,傻乎乎地反抗得罪不起的人。
然而,關於她的記憶,最清晰、最生動的,是第一次見到她在那個最s合她的地方:麗茲,她心愛的麗茲。
1940年,納粹來的那天,她還在路上,正從法國南部趕回來,還沒到家,但她向我講述了那天的情形。
一開始,麗茲的員工和客人隻聽到他們的聲音:一路轟鳴的坦克和呼嘯而來的吉普駛入那個巨型廣場,圍著方尖碑停下(拿破侖雕塑站在高高的碑上,驚恐地俯視著腳下);隨後傳來靴子的金屬後跟叩擊鵝卵石和人行道的聲音,一開始隱隱約約,繼而越來越響,德國人來了,一步一步逼近,他們快到門口了。麗茲的員工和客人兩隻手絞來絞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人衝向樓下的員工通道,但沒能跑多遠。
裡茲夫人,個子小小的,儀態萬方,穿著她最好的一條黑裙子,還是愛德華七世時代的款式,她候在自己家的大門內。她的家,就是這座全巴黎z豪華的酒店。她雙手在胸前交握,那兩隻佩戴著珠寶的手一直在抖。不止一次,她的目光瞥向那幅掛在上方的巨幅肖像,似乎亡夫的肖像能告訴她該怎麼做。
有些員工從1898年起就跟著她——還有他——直至今日。他們還記得開業第一天的盛況:這幾道門突然間敞開,衣著光鮮、滿面春風的賓客首次踏足富麗堂皇的“大殿”(對,裡茲先生的新酒店沒有“大堂”,他不想讓“庶民”有流連之處,因為這會令金碧輝煌的酒店正門失色),都無法掩飾驚嘆的神情。這些客人,不外乎王公貴族、闊老鉅子,或者像馬塞爾·普魯斯特和莎拉·伯恩哈特那樣的社會名流。然後,樂師奏響音樂,枝形弔燈熠熠生光,廚房裡送出一道道出自奧古斯特·埃科菲之手的精品——點綴著薰衣草和紫羅蘭糖漬花瓣的香草糖霜蛋白甜餅、羅西尼牛排、肥美的肉醬,甚至還有以奈麗·梅爾巴夫人之名特制的梅爾巴氏桃子冰激凌(她已經答應為賓客獻唱小夜曲)。他們最後整一整自己的新制服,綻開笑容,帶著滿腔的工作熱情,搬啊,擦啊,切啊,剁啊,撢啊,安撫,寵溺,各盡所能。他們興奮極了,為自己能參與這家豪華的新酒店開業——這可是世界上唯一一家帶獨立衛生間、每間客房都配電話、引入新的電燈照明、全部用電燈替代傳統煤氣燈的酒店。
旺多姆廣場上的麗茲酒店。
但今天,他們沒有笑,有些人甚至還在德國人闖進前門的那一刻不加掩飾地哭了起來。這些德國人挎著槍,沾滿塵土的黑靴子玷污著地毯。他們沒有摘下帽子,那盛氣凌人的帶鷹徽的帽子。灰綠色(四季豆的顏色)的軍服,在門廳耀眼的金色、大理石和水晶,牆上華麗的掛毯和鋪著地毯的大樓梯那雍容的帝王藍的映襯下,顯得丑陋又粗鄙。
他們胳膊上那截血紅的袖章上爬著一隻兇狠的黑蜘蛛——卐字——在場的人無不瑟瑟發抖。
德國人來了,正如大家聽到的那樣。在法國軍隊像埃科菲先生的精致酥皮糕點一樣潰散之後,在事實證明馬其諾防線不過是小孩子的幻想之後,在英國盟軍拋棄法國、在敦刻爾克越過英吉利海峽潰逃之後,大家都聽說德國人要來了。真的來了,他們就在這裡,在法國,在巴黎。
旺多姆廣場上的麗茲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