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鼕
立春·抄寫
從某日起,每天抄一頁《入菩薩行論》,毛筆,小楷,八行箋,每行一句。這部大論譯本很多,選的是隆蓮老尼師的譯本,多為七言詩形式,偶爾會有長句,也就是說,大概每天隻抄一百多字。
抄點什麼這件事,倒不是從那天纔開始。早兩年撿回多年沒用的毛筆,跑琉璃廠買了七七八八各種尺幅的宣紙,不時抄點什麼。多為三類內容,佛教經論、禪宗公案,偶爾也抄古詩文。不同的是,《入菩薩行論》之前,都是興之所至而抄,隔三岔五,並非每天抄。
參加了個學習小組,這七八年來,分期分批細讀部分佛教經論。去年夏天小組開始讀《入菩薩行論》,開始那天突然想,趁此機緣從頭到尾抄一遍吧,一來鞏固所學,二來給每天的功課加加碼,以求精進。
學佛之初老師教導,學習貴在堅持,說好比打坐吧,別貪求一坐多久,再久也不難,難的是天天坐。哪怕一天就十分鐘呢,不斷更要緊。這道理人人懂,不必贅言了。我是想到這一點,怕自己斷,斷了還會給自己找理由,找了理由興許還心安理得,甚至再“探索”出個子丑寅卯新理論,如此等等,都是人誆欺自己最擅長的小把戲。得想想對治的方法。最後決定,每天抄完編頁碼,拍照貼在微x朋友圈,有人共同監督,假如斷篇兒會有壓力的意思。
開始確實有熱情,抄前發願,抄完回向,很起勁兒。工作到再晚,也必定抄完纔睡。還好,沒有長期出差,偶去外地,也三兩天即回,算好日子預先定量抄好,再逐日在朋友圈發布。
大約抄到一百五六十天,也就是五個月左右,懶勁兒上來了。不是要半途而廢,而是想著,哪天興致高了,就多抄十頁八頁。其實這同樣是放棄,隻是換了種隱蔽的形式。懶惰還以各種形式向外滲透,比如抄的時候越寫越快;比如抄前發願文懶得念,或者不用心念,抄完回向文不念,或者不用心念。沒什麼更好的辦法,隻能使大力氣,堅持。
全論一共十品,臨近春節時,已抄滿二百天,第九品接近結束。有一天又突然生出個念頭:不如一口氣把剩餘部分抄完吧,這樣到新年頭一天,就可以開始新抄一部什麼,朋友們一定會交手點z的。
好在這份虛榮和懶惰昭然若揭,愚笨如我也當即自省到了,打消了這念頭,一切照常,每天一頁。就一頁。
在朋友圈貼圖,開始每天數十個點z或評論,時日一長,門前冷落。然而也真有那麼五六個人,堅持每天贊。還有些人菩薩心腸,以誇字寫得不錯鼓勵我堅持。日常踫到熟人,有人主動聊起所抄的內容,不少人把“入行(xing)論”念成“入行(hang)論”,我會跟他們說,學習討論中有人說這部大論其實就是當菩薩的手冊,這麼說起來,念hang音也有點道理哈。
不留心就不注意,每天抄點什麼了,就發現不少同道中人。有人每天抄一遍《心經》,有人每天抄一段古文,有人早中晚各抄一首詩,中外古今都有,細看不難發現,在以詩言志。他們和我一樣,也在朋友圈貼圖,也一天不落。對他們,不免有黑夜同行旅人之感。
還有感動的時刻,有一天,同行人中有個朋友說,如今每天必做兩件事,用某個App欣賞故宮博物院珍藏品、細讀一遍我抄的《入菩薩行論》。我猜過不了多久,這位朋友可能也會加入每天抄點什麼的行列吧。
每天抄點什麼有什麼用嗎?不少人的說法是既安且靜。我這體會倒不明顯,反而不時被先賢的大願大行感染,躍躍欲動。沒錯,是動感的,定時定點端坐書案前,有節奏地在白紙上留下一些墨跡,每一道筆畫下去,都像耕地之犁,一寸一寸,一遍一遍,翻松內心的礫土。不翻不知道,這片土壤已板結太深,雜草叢生,垃圾遍布。等我多翻幾遍的,翻好就能播種了,再勤澆灌勤施肥,總有收獲的一天。
雨水·畫鹽
多年前在琉璃廠逛書店,看到皇皇巨著《中國陶瓷史》,署名竟是“中國硅酸鹽學會編”,特別納悶。那時候滿腦子文藝,隻知道陶瓷是文藝的,硅酸鹽是個什麼東西?
很多年後的今天,景德鎮邀我參加“畫鹽”聯展創作。乍聽這名字就頓生好感,又問得旨在“開啟瓷畫小幅時代”,更覺遇了知己。
先說為什麼頓生好感。從文藝到硅酸鹽,這個好理解,就是透過現像探其本質的意思。人人都有這體會,無論生命的幼少青壯老,還是認識事物的逐漸深入,都會經歷這一過程。陶瓷開始被看成文藝,是看到表面文章,絢且爛兮,美幻迷人。後來被看成硅酸鹽,是撥風驅霧,看個究竟,哦是它。
有意思的是,一朝侍立於硅酸鹽門下,文藝並未消遁,再體會其魅力,反而更實在,更真切。當然,每個人對於文藝本身,也有個學習、經歷、豐富發展過程,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再說為什麼覺得遇了知己。近兩年用心抄經,抄寫之餘,利用剩墨和裁下的紙邊兒抄些美言美句。我從不將這些紙邊兒稱作書法,是不好意思,但也不盡然,確實不想和眼下的書法有何瓜葛。大行其道的書法“界”,很多人沉溺於真草隸篆字體之炫技,六尺八尺紙張之揮霍,我和他們風馬牛不相及,我隻寫紙邊兒。
“瓷畫小幅”和紙邊兒,趣味相投。至少目前看來,這趣味不俗。錢鍾書曾經總結“俗”之兩大要素,一是量的過度,二是足以感動大多數人,所謂通俗是也。紙邊兒和小幅瓷畫,量上節制,也不可能為大眾紛起而擁,所以不俗。
最後說說我創作瓷板的點滴體會。簡單將紙上寫字移至瓷板寫字,隻有“畫”沒有“鹽”,不見材料特色,就會像老舍《茶館》臺詞,“把這點兒意思弄得不好意思了”。我想讓筆墨與材料之間生出點更特別的關繫。
對釉上瓷板完全沒有經驗,隻能一次次試寫摸索。最後尋到一條路:貫徹紙邊兒概念,利用瓷板釉上寫字可隨意塗抹的特色,寫好字後,用手指頭裁邊,留下或有或無、或濃或淡的邊界。
初次畫鹽就這樣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