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闊別蒿裡逢
一 師尊何處尋起
“因為走火入魔來的?”守衛慢慢重復一遍他的話,而後哼了一聲,“修道的?”
“嗯。”
“修道的年紀輕輕就來這兒了,你可真冤枉。”
守衛皮笑肉不笑,人界裡許多人沒慧根,結不了善緣,嘲諷道士時,總有些喫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
“我瞧你啊,魂魄不太對,不純澈。”
懷罪大師在墨燃身上打了咒符,讓他掩去修行氣息,並能與魂靈接觸,所以守衛看不破他,但守衛多少有些不舒服,於是施施然又坐下,蹺起二郎腿,從屜裡摸出把通體烏黑的尺子。
“丈罪尺。”他揚揚得意地說道,雖不知他有什麼好得意的,尺子又不是他的,但官兒越小,越愛擺譜。守衛把尺子啪地往桌上一放,掀起眼皮盯著墨燃:“手伸來,讓本官測測你的功德如何。”
墨燃:“……”
他的功德?守衛測出來後會不會直接把他扭送到閻羅大神那邊捏成碎渣?
但眾目睽睽,他也無處可逃,隻得嘆了口氣,一手抱著引魂燈,一手伸了過去。
守衛將尺子往他的脈上一貼,幾乎是剛一踫到,丈罪尺就尖聲嘯叫起來,黑色尺身冒出汨汨鮮血,伴隨著千萬人的哀哭。
“我死不瞑目……”
“墨微雨,你萬世不得超生!!”
“阿爹!娘親!狗東西,你為什麼!!為什麼!!!”
“不要……求求你,不要——”
墨燃猛地將手抽了回來,剎那間臉色慘白如紙。
守衛虎狼一般盯著墨燃,過了一會兒,又低頭去看尺子。
尺子上的紅光消失了,鮮血也仿佛是方纔的幻覺,不知流去了哪裡,桌面上干干淨淨的,唯有尺身漸漸浮出一行字。
罪無可赦,押解至第……第幾層?因為墨燃還沒等丈罪尺測完就收手了,上頭沒寫完。
守衛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兇又狠,極其毒辣地死盯著他,就好像無聊了許久的獵戶,終於逮到一隻稀世珍禽。守衛鼻翼翕動,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腸子流了大半出來,但這回連塞都懶得塞回去了。
“別動,你給我再測。”
他急不可待地、貪婪地,露出近乎在向上級邀功的嘴臉。
他的指甲深深陷入墨燃手腕的皮肉裡,強行把墨燃拽過去,如痴如狂地把丈罪尺又狠狠抵住對方皮肉。
要是讓他抓住個能下十八層的魂靈,那可就是一件極大的功勞,他就可以升官調任,再也不用每日在這城門口撰記每一縷孤魂的往來了。
“測!好好測!”
丈罪尺又亮了,依舊是鮮血直流,哭喊漫天,衝天怨戾之氣幾乎要把尺子撐破。
“好恨……”
“墨微雨,我好恨你……”
墨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垂下眼簾,嘴唇緊抿著,眸中不知是怎樣的情緒。
“你沒有良心!”
“狗東西!!”
“啊啊啊——”
哀哭著,嘶號著,詛咒著,怨恨著,忽然在那麼多聲音裡,墨燃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
“對不起啊,墨燃,是師父的錯……”
墨燃猛地睜開眸子,眼中一片哀痛。
他又聽到了前世楚晚寧彌留之際的聲音,那麼輕柔,那麼悲傷,卻像一把尖刀狠狠地鑽入他的頭骨,幾乎要把他的魂靈劈開。
那些聲音漸漸輕弱,丈罪尺復歸平靜。
上面一行小字重新出現:罪無可赦,押解至第……
這次墨燃沒有提前把手拿開,可這行字依然沒有寫完!
守衛一愣,拍拍黑尺:“壞了?”
豈料一拍之下,黑尺微微顫動,過一會兒,那行字竟自行消散了,尺面上飄起一縷薄薄仙氣,無限燦爛的光輝熠熠閃出。
這回尺子裡沒有哭聲傳來,而是百鳥朝鳳,纖音入雲,仿佛九重天上的雅樂聲降臨,眾魑魅俱是陶然若醉,就連守衛也不禁跟著出神。
等仙音止歇,守衛纔驀地回神,再一看,丈罪尺上已落下了六個大字——尋常魂靈,可行。
守衛失聲道:“這不可能!”
剛剛不還是“罪無可赦”嗎,怎麼就又“尋常魂靈”了?
他不甘心,又拿尺子丈量了許多次,但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先是慘叫,再是佳音,到最後無一例外,都寫著“尋常魂靈,可行”。
守衛失望至極,沒有理由阻攔一個尋常魂靈進入城中。
他又開始惡狠狠地塞自己的腸子了,邊塞邊說:“我看你還真是因為走火入魔來的。”
墨燃也頗為意外,並不知道是為什麼。他想了想,猜測是懷罪大師的迷惑了尺子,便稍稍松了口氣。
“滾吧,照身帖拿著,耽誤你爺爺半天,還不快滾!”
墨燃求之不得,正抱著引魂燈欲走,忽地守衛眼光一亮,高聲喝住了他——
“站住!”
墨燃心跳得很快,臉上卻還鎮定著,似是無奈道:“又怎麼了?”
守衛抬了抬下巴:“你懷裡抱著的,是什麼?”
“哦,這個啊……”墨燃摩挲著引魂燈,心中念頭閃得飛快,轉而笑道,“是我的法器。”
“法器?”
“對,法器。”
“嘿,有些意思。”守衛指了指桌子,眼中精光閃動,“把你的法器擱這兒,再測一遍。恐怕是你這法器,把丈罪尺迷惑了。”
墨燃心中早已把他罵了百遍,卻無計可施,隻得將引魂燈放下,再次忐忑不安地伸出手。
守衛似是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就又把尺子摁了上去,結果卻還是一樣,依舊是六個字,清清楚楚:“尋常魂靈,可行”。
別說守衛了,就連墨燃都是渾不知所以然,但這樣測過,對方總算是徹底死了心,擺手放他進去了。
墨燃不敢久留,抱起引魂燈,穿過長長的甬道,直到盡頭,光線變幻,鬼界浩浩蕩蕩地展開在他眼前。
這是第一層,乍一眼根本望不到盡頭,天空是猩紅色的,像燒沸了的霞光,奇籐異木撥地而起,近處屋瓦嶙峋,遠邊宮舍林立,入口立一塊通天巨石,上書“爾曹皮歸塵,魂歸南柯鄉”,旁邊巍峨矗立著紅漆牌樓,金水描灌出“南柯鄉”三個大字,每個字都有成年男性那麼高。
原來這第一層,就叫南柯鄉了。人們來了之後,全都暫居於此,十年八年,等候著喚到自己,再去第二層審判發落。
墨燃抱著引魂燈,邊瞧邊走。
過眼處,布局與人界竟無太多不同,街道、住戶、瓦肆,一共十八街,九橫九縱。居民四下穿行,笑語“桀桀”,哭聲哀哀,端的是百鬼夜行。
東邊有婦人在抽噎:“怎麼辦?怎麼辦?都說改嫁的女人沒有好下場,這可是真的?誰能與我說說,這可是真的?”
她身邊也有衣襟袒露、鬢發凌亂的姑娘在抹淚:“非我要做那暗門子,實在是生活不起,我曾去土地廟裡頭捐門檻,想要千人踩萬人踏,替我贖罪。但村長偏生說要我付他四百兩黃金,纔能允了我把門檻換上,我要有那麼多錢,又何苦去做皮肉生意……”
西邊也有漢子在算:“四百零一天,四百零二天,四百零三天……說好了我走她就走,一道兒來的,怎的我都在這裡待了四百零四天,她還是沒有跟著來?唉,她這般柔弱,該不會是路上迷了道?她若是真迷了道,又該如何是好?”
新來的魂靈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南柯鄉的門口,仍是不甘心,徘徊不去。但再往前,都是已經認了命的老魂靈了。
他們從容得多,泰然得多,有些各自的營生,窮打發日子,挨著那漫長的時光,等著審判。
到了第三街,就能看到鬧市熙熙攘攘,不亞於紅塵。
到底都是沒有斷了塵緣的魂靈,從前是梨園的,仍在街頭雜耍;當繡娘的,到了此間還扯了雲彩在織衣裳;屠戶倒是不敢再殺生了,但總可以接些磨刀、磨剪子的活兒。
叫賣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墨燃走到一個賣字畫的魂靈面前,那魂靈從前大概一張畫也沒有賣出,因此面黃肌瘦,顴骨凸出,肋腹凹陷。
見有人坐到他的攤子前,瘦小的書生抬起昏花的眼,神情卻是熱切的:“公子,買畫?”
“我想讓你替我畫一張像。”
書生似乎有些惋惜:“人物比山水,總缺意境,你瞧瞧這張《泰山煙雲圖》……”
墨燃道:“我不喜歡山水畫,就勞你給我畫個人。”
“不喜歡山水畫?”書生看了他兩眼,不太高興,“公子年紀輕輕,合該陶冶情操,多聞些丹青香味。我這幅《泰山煙雲圖》,原本是舍不得賣的,但你既來我的攤前問了,想來也不是慧根全無,這樣,我便宜些與你——”
“我想畫個人。”
書生:“……”
兩人目光對峙,書生又哪裡是他的對手,不一會兒便了,了之後卻又頗為生氣,一張慘黃臉上竟也好像有了些惱怒血色。
“我不畫人。要畫,十倍價。”
墨燃道:“鬼界也要銀兩?”
“家人朋友,捎來紙錢,總是有的。”書生冷然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雖不愛沾那銅臭味,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與我非親非友,也無伯牙子期之識,我為何平白無故替你受累?”
他叨叨了一堆,可苦了墨燃這讀書不多的人,墨燃當即皺眉道:“我剛來,還沒人給我捎錢。”
書生道:“無錢不畫。”
墨燃思忖片刻,想了個主意,便指著那《泰山煙雲圖》道:“好,不畫就不畫。但我左右閑著無事,能聽你跟我講講這山水畫嗎?”
書生一愣,轉怒為喜:“你想聽這個?”
墨燃點點頭:“聽你說些學問,總不用付錢吧?”
“不用。”書生很是矜持高傲,臉上有些可笑又可憐的光彩,“學問不言錢,言錢便髒了。讀書人的事,不可沾那俗氣。”
墨燃又點點頭,心道,他算是清楚這小書蟲為何淪落至此了。雖然覺得好笑,心中卻多少有些不忍,可惜囊中羞澀,不然他還真想給這小書蟲些許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