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塔˙韋恩萊特年僅三十八歲,是個富有魅力的女人。她的丈夫亞歷克,要比她年長至少二十歲。瑞塔在度過那段心神不寧的危險歲月時,遇到了巴裡˙蘇利文。
至於我,很遺憾,我是那個最後纔注意到當時發生了什麼的人。
家庭醫生處在一個擁有特權又十分為難的境地。他幾乎知曉一切。他盡可以宣揚各種說教之辭。但這樣做的前提,是人們要先來問詢他的意見,而且他不能與其他人商討。一個愛說長道短的醫生是令人厭惡的,即便在這個年代也是如此。 當然,這些日子我已經不再那麼活躍。我的兒子湯姆醫生——我是盧克醫生——接手了大部分工作。我再也不能半夜起床,在北德文區糟糕的公路上開上幾十英裡的車去出診,而這 正是湯姆的驕傲之處和樂趣所在。他生來就該是一位鄉村醫生,和我一樣,他深愛這份工作。每當湯姆去給患者看病的時候,他總會用專業的醫學術語告訴病人他們哪裡出了問題。這會給病人留下深刻印像,並讓他們感到滿意。這對職業生涯剛剛起步的湯姆來說,是一種鼓勵。
“恐怕,”湯姆會用他特有的嚴肅語氣說,“您的癥結在於……”然後就是脫口而出的拉丁文,順暢而流利。
的確,有一些病人還是堅持要我來為他們看病。這僅僅是因為:比起醫術精湛的年輕人,還是有許多人更願意聽從冷漠但年長醫生的意見。我年輕的時候,沒有人會信任一位不蓄胡子的醫生。類似的觀念如今依舊存在於一些小的群體之中,比如我們這裡。
位於北德文區海岸的萊康姆村,從那時起,就變得臭名昭著。即使是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此刻,我依然心存震驚和訝異,但我還是必須要完成它。正如你或許知曉的那樣,萊茂斯是一個海邊度假勝地。從那裡爬上陡峭的小山,或者乘坐索道,可以抵達懸崖上的萊頓。沿坡再向上,就是萊布裡奇;然後,在道路漸趨平緩、與埃克斯穆爾的荒野交彙前的地方,就是萊康姆。
亞歷克和瑞塔˙韋恩萊特住在距萊康姆稍遠的大宅裡。他們與世隔絕,方圓四英裡內不見人煙。但瑞塔有一輛車,似乎對這種距離毫不介意。那是個很漂亮的地方,隻是有些潮濕,風有點 大:這個名為“休憩之地”的大宅有座後花園,這座花園的範圍幾乎延伸到了懸崖邊緣。這裡有個十分浪漫的被稱作“愛人之躍”的海岬。其下七十英尺處的海浪在岩石上碎成泡沫,深不可測的潮水洶湧而來,宛若惡魔。
我曾經很喜歡瑞塔˙韋恩萊特,現在依然喜歡。在她充滿藝術氣息的外表下,是一顆真正善良的心。僕人們都很崇拜她。她或許有些反復無常,但她所到之處,你都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 沒人能否認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有著富有光澤的黑發,茶色的肌膚,引人注意的眼睛,以及焦慮感十足的緊張舉止。她還寫過詩,似乎應當擁有一位年輕一些的丈夫纔是。 相比而言,亞歷克˙韋恩萊特則像個謎,盡管我跟他很熟,而且常常在星期六晚上去他那裡打牌。
亞歷克的頭腦在六十歲時開始變得遲緩,這也影響了他的習慣和舉止。他的殷實都來自辛勤工作。他曾是一位數學教授,與瑞塔在加拿大成婚八年後,開始在麥克吉爾大學授課。他個子不高,體格壯實,聲音溫柔,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從年輕人的角度來看,瑞塔選擇他實在有點奇怪。但他確實——至少是在境況崩壞前——十分有幽默感。他講話妙語連珠。而且他真的很喜歡瑞塔,並且十分熱衷給她買鑽石。
即便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亞歷克的酗酒成性已是個大問題。我不是說他喝起酒來很吵,或者令人討厭;恰恰相反,你幾乎察覺不到他在喝酒。每晚,他都會安靜地喝下半瓶威士忌,然後安靜地去睡覺。他在自己的殼裡越藏越深,像一隻刺蝟一樣蜷縮著。然後便是戰爭的突然降臨。
你記得那個溫暖的星期日上午嗎?九月的陽光傾灑於萬物,收音機裡傳來了通告聲。當時我獨自在家,還穿著晨衣。“我們正處於戰時狀態。”那個聲音似乎填滿了整間屋子。我的第一反應是:“好吧,又來了。”大腦還有點空白。隨即心想:“湯姆也要參戰嗎?”
有那麼一會兒,我隻是坐著,盯著自己的鞋。我在上場戰爭裡身處前線時,湯姆的媽媽勞拉去世了。當時他們放著《如果你是這世上最後一個女孩》這首歌,現在有時候聽到這首歌,我的眼睛還是會泛酸。
我起身,穿上外衣,走向高街。我們的花園裡正在上演一場紫菀花的盛放,菊花也冒著骨朵兒。路對面,“教練與駿馬”酒吧的哈利˙皮爾斯正準備開店,你能聽到一片安靜中摩擦踫撞的門聲,也有摩托車沿著街道緩慢駛來的噪聲。
是瑞塔˙韋恩萊特,她駕駛的那輛捷豹SS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瑞塔穿著合身的花朵樣式的衣服,顯得身材凹凸有致。她踩了剎車,停下車,像隻貓一樣柔軟地伸展身體。她旁邊坐著亞歷克,穿著舊舊的西服,戴著巴拿馬帽,看起來蓬頭垢面又無精打采。這讓我有些驚訝:他看起來是那樣蒼老,甚至充斥著死亡的氣息,盡管他的言辭還是那麼溫柔。
“唉,”亞歷克平靜地說,“就這麼發生了。”
我也承認事實如此。“你聽過那段演講了嗎?”
“沒有,”瑞塔答道,她看起來似乎是在壓抑著某種興奮,“是帕克爾太太跑到路上告訴我們的。”這對棕色的眼珠和那耀眼的眼白,看起來十分困惑,“這看起來不太可能啊,難道不是嗎?”
“我受夠了,”亞歷克輕聲說道,“人類的愚蠢。”
“但愚蠢的不是我們,親愛的。”
“你怎麼知道不是?”亞歷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