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故事的一切始於柏林牆。
要不是因為柏林牆,塞西莉亞永遠不會發現那封信,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餐桌旁,強忍著不把它打開了。
信封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信封正面是用藍色圓珠筆潦草寫下的一行字,這筆跡是那麼熟悉,熟悉得像是塞西莉亞自己寫下的。她將信封翻過一面,看到背面已用黃色膠帶封好。這信是什麼時候寫的?感覺已經很久了,像是數年前寫的,可是無從確定。
塞西莉亞不打算將它打開,很顯然她不應該那樣做。塞西莉亞可是天底下固執的人,既然已經決定了不打開它,那就沒必要再想這事了。
然而說真的,她要是打開了信呢?又能有什麼大不了的?換做任何女人都會不假思索地把信打開。塞西莉亞在心裡列舉出自己所有的朋友,試想著她們可能給出的建議。
米利恩·歐本:“沒錯,打開它!”
艾麗卡·埃及克裡夫:“開什麼玩笑?現在就打開啊!”
勞拉·馬克思:“沒錯,你應該打開它,還應該大聲地把信的內容讀給我聽。”
莎拉·薩克斯。好吧其實沒必要問莎拉的,她永遠做不了決定。就連要杯咖啡還是要杯茶的問題都能讓她獃上一分鐘,高皺眉頭糾結著各種選擇,然後好不容易纔回答,“咖啡!不,等會兒,還是來杯茶好了!”眼前這問題會讓她腦力枯竭的。
馬哈裡亞·拉馬錢德蘭:“不行!這樣做太不尊重你丈夫了,你可千萬別打開。”
在道德是非方面,馬哈裡亞有著自己的嚴格標準。
塞西莉亞把信留在桌上,起身去燒水。
該死的柏林牆,該死的冷戰,還有那個40年代時日日盤算著怎樣對付那幫忘恩負義的德國佬的家伙。好吧,管它是那個年代呢。總之那家伙有打個響指便生出了個新點子,“我知道怎麼辦了,好家伙!我們不如造一堵又高又大的圍牆,把那幫壞家伙圍進去!”
好吧,就權當那家伙沒操著副英國軍士長的口音吧。
以斯帖要是知道究竟是哪個家伙想出了造柏林牆的點子,或許連他的出生日期都能告訴你呢。一定是個男人。隻有男人纔能想出這麼殘忍的法子,如此愚蠢奈何還算有效的法子。
這算不算性別歧視?
她灌好水壺,打著火,用紙巾擦干水槽裡濺出的水滴,把水槽擦得發亮。
孩子學校裡有位母,她的三個兒子和塞西莉亞的三個女兒差不多都同齡。上個禮拜節日委員會開會前她曾說過塞西莉亞有一丁丁點點少少的性別歧視。塞西莉亞記不清她到底說了些什麼,隻當她在說笑。無論怎樣,難道女人們就不能性別歧視上兩千年,好把兩千年來被男人們虧欠的那些彌補回來?
也許她真是個性別歧視者。
水已經燒開了。塞西莉亞攪拌著一杯格雷伯爵茶,看著墨汁般的黑色茶水打轉。這世上還有比性別歧視者更糟糕的人。比如,那些說到“丁丁點點”這詞時就會做作地把手指捏在一起的人。
塞西莉亞望著杯裡的茶水嘆了口氣。這時候要來杯酒纔好,可她得為大齋節[ 大齋節:基督教節日,自聖灰星期三開始到復活節前的四十天,在此期間進行齋戒和懺悔。]忌酒,還有六天就好。塞西莉亞有瓶上好的設拉子葡萄酒,就等著復活節那天打開呢。那天有三十五個大人和二十三個孩子來喫午飯,因此她可得把酒好好留著。在款待設宴方面塞西莉亞可是老手,復活節,母節,父節和聖誕節她都會擺上宴席。鮑約翰有五個弟弟,全都結了婚生了孩子,所以宴會那天一定會擁擠。提前計劃是關鍵。精細周密的計劃。
塞西莉亞端起茶杯又將它放在桌上。為什麼非得為大齋節忌酒呢?在這個問題上波利可更聰明,她所忌的不過是草莓果醬。一直以來波利對草莓果醬都沒什麼長久的興趣,可現在她卻總是站在打開的冰箱前渴望地盯著它們。這就是節制的力量。
“以斯帖!”塞西莉亞喊道。
以斯帖正在隔壁房間和姐妹們一起看《級減肥王》,邊看邊擁著一大包數月前澳洲國慶日時留下的藷片。塞西莉亞不曉得她那三個苗條的女兒為什麼愛看一幫胖子流汗,流淚和挨餓。這節目似乎沒教會她們什麼健康的飲食習慣。塞西莉亞本該進去把藷片沒收了,隻不過為了讓這三個姑娘晚餐時毫無怨言地喫掉鮭魚和花椰菜,她可沒勇氣在這時候引起爭執。
她聽到電視裡傳來巨大的一聲:“這世上沒什麼是可以不勞而獲的。”
這句感嘆說的倒是沒錯,這一塞西莉亞很清楚。不過事實上,她還是不願看到姑娘們光滑年輕的小臉蛋上偶爾閃過的厭惡神色。一直以來她都很小心,不在女兒面前挑剔他人的身材,事實上她在朋友們面前也甚少如此。那天馬哈裡亞大聲地抱怨了一句“上帝啊,快看看我的肚子!”邊說還邊捏著肚子上的肉,好像那是什麼可恥的東西。這話都讓她那敏感的女兒們聽見了。馬哈裡亞,你可真行,好像姑娘們每天聽到的關於身材的負面信息還不夠似的。
事實上馬哈裡亞的腹部的確是變胖了一些。
“以斯帖!”塞西莉亞又喊了一聲。
“怎麼了?”以斯帖的回應耐心而無奈,像是對媽媽的無意模仿。
“建造柏林牆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
“大伙兒都認為是尼基塔·赫魯曉夫!”以斯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外國名字在以斯帖嘴裡讀起來別有風味,被冠上了她自己理解的俄國口音。“他好像是俄國總理什麼的,事實上他是俄國任總理,而且——”
以斯帖的姐妹們以一貫的“禮貌”打斷了她。
“閉嘴,以斯帖!”
“以斯帖!我聽不見電視裡的話了!”
“謝謝,愛的!”塞西莉亞喝了口茶,想像著自己回到赫魯曉夫做決定時的樣子。
不,赫魯曉夫先生,您用不著建那樣一堵牆。這證明不了共產主義有多好,事實上它從來就沒好過。您瞧,我也明白資本主義不是這世界的要義,隻要瞧瞧我上一張信用卡賬單就能明白。不過您真應該三思而行。
那樣的話,十五年後的,塞西莉亞就不會找到這封讓她如此……怎麼說來著?
心神不寧。沒錯,如此心神不寧的信。
塞西莉亞喜歡寧靜專注的感覺,事實上她還為自己寧靜專注的本事頗為驕傲。她的日常生活是由千百件瑣碎小事構成的——“要買香菜了”,“記得帶伊莎貝爾去理發”,“送以斯帖參加言語治療的時候該由誰領波利上芭蕾課呢?”她的生活就像是伊莎貝爾每天玩的拼圖。不同的是,塞西莉亞可沒耐心思考怎樣拼圖,她早知道自己瑣碎的生活拼圖要怎那麼拼,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好吧,塞西莉亞的生活或許沒什麼特殊之處。她有幾個在上學的孩子,她會在特百惠做兼職顧問,她不是什麼演員,精算師或者什麼家住福蒙特州的女詩人。(塞西莉亞近發現自己的高中同學利茲·布羅根已成了獲得過諾貝爾獎的知名詩人,現在就住在福蒙特州。那個愛喫芝士和蔬菜醬三明治,還老是趕不上校車的利茲?塞西莉亞花了好大功夫纔接受這討厭的事實。她倒不想當什麼詩人,不過她早該想到,同學中若有誰能過上精彩不凡的日子,那人一定是利茲·布羅根。)事實上塞西莉亞想做的還是普通人。“我就是我,一個典型的城郊媽媽。”她有時會不由得這樣想,好像有人會因為她不願成為另一個女人而指責她,一個更加傑出而不凡的女人。
其他媽媽們每每談到生活的重負,談到自己無法專注地做好一件事時,總會不約而同地感嘆,“塞西莉亞,你是怎麼做到的?”她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事實上,塞西莉亞根本不明白專注究竟算得上什麼難事。
而此刻出於某些原因,塞西莉亞覺得自己怎樣做都不妥。這可不和邏輯。
也許這一切和那封信沒什麼關繫,全都是荷爾蒙作祟。按照亞瑟醫生的話來說,她這會兒正處在更年期。(“哦,我纔沒有!”塞西莉亞不假思索地反駁,把他的話當做不靠譜的玩笑。)
也許這就是一些女人經歷過的焦慮癥。那些女人。塞西莉亞一直覺得人們緊張焦慮的樣子很可愛,特別是薩莎·薩克斯那種有些愛緊張的人,真讓人忍不住想輕輕拍一拍他們裝滿擔憂的腦袋。
也許打開了信也無法幫她找回專注感。她還有很多事要干呢。還有兩筐衣服要疊,三通緊急電話要打,要為校園網項目組的組員們烘焙無谷蛋白烤片,明天就是項目組開會的日子了。
還有許多信之外的事能讓塞西莉亞感到焦慮。
例如,性事。這事近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塞西莉亞皺著眉頭摸摸自己的腰間,就是普拉提老師所說的“外斜肌”。瞧瞧,性事根本算不了什麼,她現在已經沒再想著了。她努力不讓自己想著這事,隻是這努力看似沒什麼結果。
去年的那個早晨,塞西莉亞感受到了自己生活的脆弱性,看到自己忙碌於廚房和洗衣間的生活脆弱得能在一瞬間被偷走。你那平凡的生活會在一瞬間消失不見,突然間,你便成了一個雙膝跪地仰面望天的女人。一些女人開始奔走呼救,另一些卻把頭扭向一邊。人們什麼話都沒說,你卻能感受到他們想說什麼。他們想說,“可別讓這阨運降臨到我身上!”
腦中閃現過上千次的場景又一次跳出:小蜘蛛俠飛了出去。她就是眾多奔跑呼救的女人中的一員。她拉開車門,可心裡很清楚自己已改變不了什麼。這不是她的學校,不是她的社區也不是她的教區。她的女兒們從沒和這個小男孩一塊兒玩過,她也沒和那個跪地的女人共飲過咖啡。事故發生的時候,那女人隻是踫巧站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一個年約五歲的小男孩,穿著紅藍色的蜘蛛俠套裝,牽著媽媽的手等在馬路一旁。那天是兒童圖書周,因此小男孩好好打扮了一番。塞西莉亞當時看著他還想著,“嗯,事實上蜘蛛俠可不是書裡的人物。”她怎麼會想到小男孩會突然松開媽媽的手跑進車流中。塞西莉亞尖叫一聲,她還記得自己本能地猛按喇叭。
要是再晚來一會兒塞西莉亞就不會看見這慘劇發生了。隻要再晚上十分鐘,男孩的死對她而言就隻是場普通的路面封鎖了。而現在,它卻成了一段揮之不去的記憶。就因為這個,她的孫兒們有可能會對她抱怨,“別把我的手牽得這麼緊,奶奶。”
顯然,小蜘蛛俠和這封信沒有任何聯繫。
他總在一些奇怪的時候跑進她的腦子。
塞西莉亞用手指彈了彈信封,又拾起以斯帖從圖書館借的書:《柏林牆的興衰》。
柏林牆。真是好極了。
直到早餐時塞西莉亞纔知道柏林牆將成為自己人生的一個重要部分。
那時候餐桌前坐著的隻有塞西莉亞和以斯帖。鮑約翰正在海外,在芝加哥,這周五纔能回來,而伊莎貝爾和波利還在睡覺。
大多數早晨塞西莉亞都不會坐下。她通常會站著喫早餐,邊喫早餐邊忙著準備午餐,鼓搗洗碗機,用iPad查看特百惠訂單以及給客戶發短信。她很少有機會能和自己古怪又可愛的二女兒獨處。因此她端著麥片粥坐下,等以斯帖泡好自己的早餐。
塞西莉亞很清楚該如何與女兒們相處。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問,到了一定時候她們自然會告訴你她們的想法。這過程就像釣魚,要的是安靜和耐心。(至少人們口中的釣魚就是這樣。塞西莉亞寧願往額頭敲進一根釘子也不願去釣魚。)
安靜的感覺讓塞西莉亞有些不自在,一直以來她都是個健談的人。“說真的,你那嘴是不是永遠都閉不上?”她的一個前男友曾這樣說過。她緊張的時候更會濤濤不絕,那前男友一定是讓她感到緊張了。不過事實上她開心時說的話也挺多。
然而那天早晨塞西莉亞什麼都沒說。她隻是邊喫邊等,確信以斯帖會先開口的。
“媽媽,”以斯帖蒼白的嘴唇裡吐出有些沙啞的聲音。“你知不知道,有些人乘著他們自制的熱氣球逃出了柏林牆?”
“這我可我不知道。”塞西莉亞這樣回答道,雖說她可能早就知道。
“再見,泰坦尼克號;你好,柏林牆。”塞西莉亞在心裡默念了一句。
她更希望以斯帖能同自己分享她此刻的真實感覺,分享她的煩惱,不論是關於學校的還是朋友的,她希望以斯帖能把自己想問的問出來,甚至包括對性的問題。不過不,她同樣願意談論柏林牆。
以斯帖三歲起就對這些事有了興趣,更準確地說,她痴迷於這一類的問題。她的個興趣是恐龍。當然,很多孩子都對恐龍感興趣,但以斯帖對恐龍的痴迷程度誇張得有些古怪。除了恐龍,任何東西都沒法兒引起她的興趣。她會畫恐龍,和恐龍玩偶一起玩,打扮得也像隻恐龍。“我不是以斯帖,”她會說。“我是霸王龍。”她的每個睡前故事都是關於恐龍的,與她的每次對話或多或少都和恐龍有關。幸運的是鮑約翰對恐龍挺有興趣,因為塞西莉亞五分鐘後對此就再無熱情了。(它們早就滅絕了!能有什麼好說的!)鮑約翰領著以斯帖去博物館,還會帶相關的書給她。聊到肉食動物和草食動物時他們能聊上四個小時。
以斯帖自那之後的“興趣點”還包括雲霄飛車,甘蔗蟾蜍,近的則是泰坦尼克號。她今年十歲了,已經可以在圖書館和互聯網上搜索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她搜集到的信息時常讓塞西莉亞驚訝不已。哪個十歲小孩睡前會舉著一本又大又厚,重的幾乎抬不起來的歷史書看?
“要多多鼓勵她!”以斯帖的老師們說。不過有時候,塞西莉亞也會感到有些擔憂。在她看來,以斯帖或許有點接觸自閉癥,至少和自閉癥人群有相似之處。當塞西莉亞談到自己的擔憂時,她的母大笑著回答。“但以斯帖像極了你從前的樣子!”(這纔不是真的。將芭比娃娃們整整齊齊擺放好同這個可不一樣)
“事實上我有一塊柏林牆的牆磚。”塞西莉亞突然想起這事。她看到以斯帖的眼神開始放光。“柏林牆被摧毀時我正在德國。”
“我能看看嗎?”以斯帖問。
“把它給你都行,愛的。”
珠寶和衣服是給伊莎貝爾和波利的。而一塊柏林牆的牆磚,是給以斯帖的。
1990年的塞西莉亞不過二十歲,她與好友莎拉·薩克斯一同來了場為時六周的歐洲遊。那時候距柏林牆倒塌不過數月。莎拉的猶豫不決同塞西莉亞的雷厲風行互為補充,使這二人成了極好的旅伴,一路上風平浪靜,相處融洽。
她們行到柏林時,見到旅客們在柏林牆邊排著長隊,想方設法要留下一塊碎石做紀念品。他們用鑰匙撬,用石頭砸,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這城牆仿佛是一隻巨龍的尸體,這巨龍曾是全城人的夢魘,而如今蜂擁而至的旅客們蠶食鯨吞地將它一點點吞沒。
沒有像樣的工具是很難撬下一塊完整牆磚的,因此塞西莉亞和莎拉決定(好吧,其實做決定的人隻有塞西莉亞)從那些有遠見的當地人手裡買上一塊。這些人在牆邊鋪上毯子擺上攤,賣的東西還不少。好吧,資本主義當真是勝利了。什麼樣的牆磚都有賣,從彈珠大小的灰色石塊到塗有塗鴉的巨石。
塞西莉亞記不得自己為這小小的灰色石塊付了多少錢,它看上去和人們前院的小石頭沒什麼兩樣。“它可能真是誰家院子裡的。”莎拉在回程的火車上說,說完二人都為自己的輕信哈哈大笑。沒關繫,至少在她們眼中這小石塊也是歷史的一部分。塞西莉亞把她的小石塊放進一隻紙袋裡,在袋子上寫到“我自己的柏林牆”。回到澳大利亞後,她把這袋子連同其它紀念品一起扔進一隻收納盒:杯墊,火車票,菜單,外國幣和旅店鑰匙什麼的。
而此時的塞西莉亞多希望自己當時能看得更仔細,多拍些照片,多聽聽關於城牆的奇聞異事,好和以斯帖分享。而那趟柏林之旅中讓塞西莉亞記得清晰的實是她在夜店裡吻了個棕色頭發的德國帥哥。他把自己飲料中的冰塊一塊塊拿出來塞到塞西莉亞的鎖骨上。這舉動在當時來看多麼誘惑情色而現在卻隻覺得粘膩和不衛生。
她要是個有好奇心,對政治感興趣的姑娘,腦子裡關心的一定是當地的生活,一定想知道柏林牆內的人們究竟過得怎樣。而現在,她能和女兒分享的隻能是那個吻還有那些不衛生的小冰塊了。當然,伊莎貝爾與波利會對吻和冰塊的故事感興趣的。至少波利會,伊莎貝爾大概已經過了願意聽自己母和別人接吻的年紀了。
塞西莉亞將“把柏林牆磚找出來”放上了議程(共有二十五件事要做,她已將它們列在手機上)下午兩點的時候,塞西莉亞上了閣樓,想要找到那塊灰石。
“閣樓”這詞也許有些誇張,這兒不過是屋頂的一間小儲物室。拉開屋頂的活門順著梯子爬上去就是。
爬進這儲物室後塞西莉亞得彎著膝蓋纔不會踫到腦袋。這地方鮑約翰是絕不會來的。他有嚴重的幽閉恐懼癥,為了不搭電梯,他每天上班都是爬樓梯到六樓的。這可憐人經常會夢見自己被困在一間牆壁不斷收縮的房間裡。“牆!”他總會高喊一聲然後汗淋淋地睜大雙眼驚醒。“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是不是被鎖進過衣櫥裡?”塞西莉亞問過他一次。雖是這樣問,她其實不會把這件事歸咎於鮑約翰的母。不過鮑約翰肯定自己從未被鎖進過衣櫥裡。“事實上,鮑約翰小時候從未做過這樣的噩夢,”鮑約翰的母說,“他那時候睡得可香了。你們晚餐是不是喫得太豐盛了?”漸漸地,塞西莉亞也就習慣了他的噩夢。
閣樓非常狹小,裡面塞滿了東西,不過被收拾得井井有條。這些年來“井井有條”已成了塞西莉亞的一大特征,這是大伙兒都知道的。有趣的是,自從塞西莉亞的家人和朋友就此打趣過她後,她便將這當成了一種習慣。她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如果做媽媽是一項運動的話,她一定是這項目好的運動員了。她似乎永遠都在思考著,“我還能怎樣再努力一把?怎樣纔能把生活安排得更有條理而不失控呢?”
這也正是為什麼妹妹布裡奇特的房間內老是塵土飛揚而塞西莉亞連閣樓都整齊地堆滿貼上標簽的白色儲物櫃。閣樓裡不那麼像塞西莉亞作風的是角落裡堆放的鞋盒。它們都是鮑約翰的,他喜歡把每年的賬目清單放在鞋盒裡。這習慣已經很多年了,在他認識塞西莉亞之前就有。這小習慣讓鮑約翰覺得太驕傲,塞西莉亞隻得忍住不提檔案櫃其實比鞋盒方便得多。
多虧了這些貼著標簽,塞西莉亞幾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她的柏林牆磚塊。她打開了貼著“塞西莉亞:旅行/蘇聯 1985——1990”的收納箱,找到那隻已經褪了色的棕色紙袋。這是她的一小塊歷史。她拿出那塊也許是石頭也許是水泥的東西,把它放在手掌上。它比記憶中還要小,看上去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希望它能換回以斯帖那難得的笑容。
接下來塞西莉亞讓自己分了會兒心。沒錯,她的確干得不錯,但她終究不是臺機器,有時候還是得分會兒心的。塞西莉亞笑著從盒子裡拿起她和德國帥哥的合影。這個男孩和她的柏林牆塊一樣,遠沒有記憶中那麼好。耳邊響起的電話鈴聲把塞西莉亞從過去的回憶中拉了出來,她猛地起身,腦袋重重地磕到天花板上。牆!牆!她踉蹌著退了幾步,結果手肘撞到了鮑約翰那堆鞋盒。
至少三隻鞋盒撞了開來,裡面的紙片像山崩一樣散了出來。好吧,這足以說明用鞋盒裝文件可算不上什麼好主意。
塞西莉亞罵了一句,用手揉揉腦袋,剛纔那下撞得可不輕。她看到鞋盒裡裝滿了賬目清單,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塞西莉亞把散落的收據塞進一隻鞋盒,她的目光落到了一隻寫著自己名字的白色商務信封上。
她拿起信封,上面留著鮑約翰的字。
上面寫到:
給我的妻子,塞西莉亞·費茲帕特裡克
隻在本人死後方能開啟
塞西莉亞見了哈哈大笑,又趕緊停了下來。那樣子好像她正在一個派對上,突然發現自己為之大笑的內容其實不是笑話,而是他人的嚴肅之談。
她又讀了一遍。“給我的妻子,塞西莉亞·費茲帕特裡克”真奇怪,塞西莉亞覺得自己的臉頰一陣發熱,好像踫到了什麼尷尬事。因為他還是因為自己?她可不知道。塞西莉亞感覺自己像是突然撞見了什麼羞恥的事,像是抓到他在浴室裡自瀆一樣。(米利恩·歐本有一次就撞見道格在浴室裡自瀆。“可怕”的是這事所有人都知道了,當米利恩喝下兩杯香檳後這秘密就從她嘴裡蹦了出來。而大家一旦知道了這事,也就再沒辦法裝作不知道了。)
裡面都寫了些什麼?塞西莉亞想要立刻把信撕開。什麼都別想,在理智恢復之前趕緊行動,就像有她時候不假思索地把後一塊餅干或巧克力塞進嘴裡那樣。
這時候電話鈴又響了。塞西莉亞沒戴手表,這纔意識到自己全然忘了時間。
她把剩下的文件塞進鞋盒,帶著柏林牆磚和信下了樓。
離開閣樓後,塞西莉亞迅速回到了自己快節奏的生活。特百惠有一單大單要送,要去學校接孩子,要買些魚來做晚餐,(她們會在鮑約翰出差期間喫很多魚,因為他極討厭喫魚)還有電話要回。他們教區的牧師,喬神父之前來電提醒過塞西莉亞,明天是阨休拉修女的葬禮。他們似乎很關心出席葬禮的人數。塞西莉亞當然會前往。她把鮑約翰神秘的信件放在冰箱頂上,趕在午餐開始前把柏林牆的磚塊給了以斯帖。
“謝謝,”以斯帖懷著崇敬的情感接過石塊。“它是從牆的哪個部位取來的?”
“應該是離查理檢查站不遠的地方。”塞西莉亞佯裝自信地回答。她實際上一點也不了解。
“不過我知道那個穿著紅色t恤白色牛仔褲的冰塊男曾把我的馬尾辮捏在指尖贊嘆它‘真是漂亮’。”她暗自想著。
“這東西值錢嗎?”波利問。
“我有疑問。你怎麼證明它是從柏林牆中取出來的?”伊莎貝爾問。“它看上去和其它石頭沒什麼兩樣。”
“DMA測試。”波利搶著回答。看來孩子們看電視的時間真是太長了。
“是DNA測試,不是DMA。再說那測試是針對人的。”以斯帖回應道。
“我懂的!”波利氣呼呼地發現自己所說的姐姐早就知道了。
“那為什麼——”
“你猜級減肥王今晚會淘汰誰?”塞西莉亞嘴上說著話,心裡卻在想。“是的,沒錯,不論你究竟是誰,窺探我生活的家伙。我的確把話題從能教育孩子的現代歷史轉移到對她們毫無益處的電視節目上了。這樣做至少能少些亂子省點心。”鮑約翰如果在家的話,她可能不會這樣改變話題。有觀眾在場的時候她似乎能做個更棒的母。
於是剩下的時間女兒們討論的都是級減肥王了,而塞西莉亞隻得佯裝興趣,邊聽談話邊想著冰箱上的信。等餐桌收拾好了而孩子們都去看電視了,她可要把信拿來瞧瞧。
而此刻,塞西莉亞放下茶杯,在燈下舉起信封。她很快為自己感到好笑,信封內的信紙似乎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的字她可破譯不了。
鮑約翰也許是在電視上看到阿富汗戰場的士兵們給家人留書作為踏進墳墓前後的遺言。他這樣做是不是在模仿他們?
塞西莉亞實在無法想像他坐下寫這封信的樣子。在實在是件傷感的事。
好的方面是,他若是死了,還想讓人們知道自己有多愛他們。
隻在本人死後方能開啟。他為什麼會想到死?難道他生病了?不過這信似乎是很久以前寫的,而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再說他幾周前纔做過體檢,庫勒格醫生說他壯得像頭駿馬。接下來的幾天他還學著馬的聲音滿屋子跑,讓波利揮舞著茶巾騎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