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你在每一段行程裡,一程山水,一程雲煙。你是我走出月臺時,抬頭遇見的那一片雲。那一刻,出發的汽笛已響過,一片雲朝我揮手,在輕緩的動作中,我看見別樣的深意,那是父親臨別時纔有的表情。你是我返回故園時望見的第一縷炊煙。我小時候,大家都還在,家裡的人滿滿當當,聲調各樣的腳步聲帶著蓬蓬勃勃的朝氣。每當炊煙升起,祖母便站到家門前喊外出勞作的人喫飯。祖母喊聲嘹亮,對面遠山傳來回音,整個村莊都能聽見,隨後,家人便自各處彙集而來。父親,你早就讀懂了炊煙寫在天空的寓意,你又重新變出了這個我熟知的戲法,讓我在多年以後與故鄉相視一笑,讓我相信故鄉是我的故鄉,也是你的故鄉,這是我們生命的應許之地。
一程山水,一程雲煙。父親,無盡歲月,我們都是長河裡的一朵浪花,我們永遠地別離,我們又無數次以另外的形態重逢。我坐在秋天的水邊,面前一束束湖光逐水而來,父親,這是你在爽朗地笑,你總是那樣笑著逗引孩子們。我走在陌生的城市街頭,人群中有一個背影,讓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我喜歡讓目光追隨一個陌生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黃昏街角,我相信那一個熟悉的背影或許就是你。
你是黎明的晨曦,是八月山野裡我能望見的最亮的星辰,是大海上風暴來臨前,那一隻一直在我船前徘徊的白鳥,你像閃電割開被烏雲遮擋的航程。
你是我的猶疑不定,是我揮刀也斬不掉的優柔寡斷。你是我的膽怯,是我的張揚,是我正直的部分,你是我那部分多餘的愛。你是我搖擺不定的現實,是我對世界蓬勃的想像,你是我與生俱來的矛盾。你是我根深蒂固的人間欲望,又是俗世上那片不肯落入凡間的雲彩。父親,你借我的命繼續活著,我是你一次一次的重生。在每個清晨,你醒來,在每個夜晚,你仍然不肯睡去,你進入我的夢裡,你在我的呼吸裡遊蕩,在我舒展開四肢的時刻綻放。
父親,你是我另一個部分,既是遍尋不見的上遊,又是擺脫不掉的宿命。你消逝於世俗的人間,消逝於柴米油鹽酒菜面飯,又皈依於萬物。你在我的每一段行程裡,在我每一個置身的時空,悄然出現,又悄然離開。
你是我無影無蹤的父親,你是我無處不在的父親。
——徐海蛟《萬物帶來你的消息》
二
多年以前,為了寫一部電影劇本,我一個人來到陝北角落裡一座名叫“石圪梁”的村莊。站在村口,眼前景像讓我欲說還休:干旱、風沙,村莊空寂,為數不多的老人。我住的那一口窯洞,滿牆透風,窗戶幾近朽爛。到了夜晚,甚至會有實在挨不住寒冷的狐狸奔下山來,從窗外騰空躍入,跳到我的身邊。
多虧了那滿坡滿谷的山桃花!那一晚,北風大作,“倒春寒”明白無誤地來臨,雪粒子紛砸入窯洞,我心頭生出一股巨大的悔意。我決定就此離開——不是等到天亮,而是現在就走。
我拎起行李,爬上了窗外那座山的山脊。我大概記得,在山脊上一直走到天亮,就會看見山下公路上的大客車。就在此時,我看見那些司空見慣的山桃花好像被雪粒子砸得清醒了。雪粒子像攜帶著微弱的光,照亮了我身旁西坡上一片還未開放的山桃花,看上去,好似它們在天亮之前就會被凍死。
我蹲在它們身邊看了一會兒,嘆息一聲,接著往前走。哪知道,剛走幾步,身後便傳來一陣含混的轟鳴聲。我回過頭去,一眼看見途經的西坡好似蟄伏多年的龍王在此刻出世,沙塊、黃土、斷岩和碎石,瀑布一般,泥石流一般,不由分說地流瀉、崩塌和狂奔……猛然間又平靜下來。唯有塵土四起,穿過雪粒子,在山巔、山坡和山谷裡升騰。
也不知道為什麼,塵霧裡,我卻心疼起那些快要被凍死的山桃花:經此一劫,它們恐怕全都氣絕身亡了吧?我不禁返回去,走近山體滑坡的地方,想再看它們一眼。果然,那些山桃花全都被席卷而下,連根撥起,散落在地。我靠近了其中的一簇,伸手去撫一撫它們,看上去它們像是早已對自己的命運見怪不怪。
哪裡知道根本不是——突然,像是雪粒子瞬時綻放成雪花,一顆花芭,對,隻有一顆,輕輕地抖動了一下,然後,葉柄開始輕微地戰栗,萼片隨即分裂。我心裡一緊,死死地盯著它看。我看著它吞噬了雪粒子,再看著花托竟然在慌亂中定定地穩住了身形。
我知道,一樁莫大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即使如此,花開得還是比期待的更快:是的,一朵花,一朵完整的花,閃電般開了出來。在塵霧裡,它被灰塵撲面;在北風裡,它靜止不動,小小的,但又是囂張的。災難已然過去,分散的河山,失去的尊嚴,必須全都聚攏和卷土重來!我看看這朵花,再抬頭看看昏暗的天光,一時之間,震驚、激奮和倉皇全都不請自來。
就在我埋首在那一朵花的面前時,更多的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像是領受了召喚,更像是最後一次確認自己的命運,呼啦啦地開了。哪怕離我最近的這一簇,雖孤懸在外,也開出了五六朵,而葉柄與花托又在輕輕地抖動,更多的花,轉瞬之後便要在這“倒春寒”的世上現身了。
可是,就在此時,山巔上再次傳來巨大的轟鳴聲。轟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塵霧愈加濃烈,所謂兵荒馬亂,所謂十萬火急,不過如此。但我還是置若罔聞,屏住呼吸等待著發落——是的,最後那幾朵還未開出來的花,我要等它們來發落我。
它們終歸沒有辜負我:就在即將被徹底掩埋時,它們開了。我迅疾跑開,遠遠站在一邊,看著它們盛放一陣子,隨即,被轟隆隆滾下的黃土和碎石吞沒。
所以,天人永隔之後,它們並未見證我對自己的發落——最終,我沒有離開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莊,而是在越來越密集的雪粒子裡返回了自己的窯洞。
是啊,我當然無法對人說明自己究意遭遇了一樁什麼樣的因緣,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目睹了一場盛大的抗爭。這場抗辯裡,哪怕最後仍然被掩理,所有的被告們,全都用盡氣力變成了原告。
也許,我也該像那最後時刻開出的花,勇敢地迎戰。每個人都有必須面對的命運,它來了,你就走不掉,必須面對。
這麼想著,天也快亮了,遠遠地,我又看見了我的窯洞。我的鼻子一酸,干脆發足狂奔,跑向了我的命運。
——李修文《山桃花》
三
那是很多年前的盛夏,22歲的我第一次履行出差任務,從南京去哈爾濱——27個小時的長途列車。
得知我將一個人走那麼遠的路,不僅父母再三囑托“不可把自己的底細隨便交代給人”,連我的部門主任都殷殷囑托:不可隨便相信旅途上認識的人;不可將自己的任務與電話號碼告訴對方;離開座位時,要麼你帶走自己的水杯,要麼,等你回來將餘下的水倒掉,重新清洗杯子,再續上開水。
末一句話,我在做有機化學實驗時,我的教授也囑咐過。
總之,師長們的交代讓我緊張起來,輕松遠遊的心態一掃而空,出行前更是把隨身所帶的錢和文件分裝在三個包裡,像一隻微微拱起背的母貓,不知要如何藏匿自己的貓仔。為了安全,我特意買了上鋪的票。火車票代售點的出票人奇怪:“上鋪坐不直的,舉手就能摸到車頂,有點像睡在大口徑的水泥管道裡。你運氣好,我這裡中鋪和下鋪都還有。”我謝絕了——上鋪就像高踞於頂的鳥巢,朝那裡一躲,給我莫名的安全感。
誰知,火車開動後,我遇見了極其自來熟的中鋪。他自稱姓翟,與對座的上鋪是廠銷售科的同事,剛上車那會兒他還是下鋪,看到買到中鋪的長者腿腳不便,就與他換了鋪位。姓翟的中鋪有著一副譯制片演員童自榮一樣的男中音,也像童自榮一樣帶了一點華麗的後鼻音。就這點後鼻音像上海人,而他其餘部分的表現,與我頭腦裡的上海人實在太不相像了:他的褲縫沒有熨燙得筆挺,沒有帶著書和老大昌的點心上車;相反,他安頓完行李,就將一隻燒雞與兩瓶啤酒放在了小茶幾上。
我冷眼旁觀,中鋪麻利撕下雞肉,用嘴接著歡快噴湧的啤酒泡沫,就像電影裡的江湖大佬。除我之外的四位旅客,人人接過了他熱情遞上的一隻雞腿,或一個雞翅膀,而他最後以手腕敲擊我的床板,要遞給我一大塊雞脯肉,我尷尬地搖頭謝絕。中鋪尤不死心,他說:“干淨的,你瞧,我戴著一次性手套。”
他們熱熱鬧鬧坐在一起,先是喝酒、喫燒雞,後來又去列車員那裡租了車載DVD。在那個沒有智能手機的時代,火車上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兩場電影看過,窗外的火燒雲竟然還在熊熊燃燒,黃昏遲遲沒有落幕。
為了打發臨睡前的好幾個小時,中鋪建議大家來打牌,每一局,輸了牌的人要講一件自己這輩子最懊悔的事,並請大家喫橘子或香蕉。這個建議讓浮動在黃昏光線中的疲倦面孔都興奮起來。
中鋪又一次敲了敲我的床板,建議我下去與他們一同打牌,這是他第三次邀請我,他遞上來的水蜜桃還端端正正放在我的枕頭旁。說實話,我已經躺得腰酸背痛。為了提防有人來問我詳盡的行程,我每次下鋪去上廁所,都會在遠離自己臥鋪的靠窗活動座椅上獨自坐一會兒。此時,列車已經行進到燕趙大地,近處高大的槐樹與楊樹朝後退,而遠處的民居似乎正在跟著車輪緩緩行走,列車仿佛走在自然這張開闊無垠的唱片上,很少在南方人心中駐扎的蒼涼與憂傷在我心頭浮起,好像蒙古人的長調。
與其將自己最懊悔的事說給素不相識的人聽,不如我一個人待著。這樣當然會無趣,然而不交出底牌,就不會被騙。我裝作看書,躲開了中鋪的邀請。
他們圍繞小茶幾慢悠悠打起了牌,各種各樣的故事像一顆顆石子投進水面,激起漣漪,與旅伴們的驚嘆。“你不說,誰都猜不到你20歲時還有這心思!”“你掙脫人家的挽留走了,心裡的委屈多過憤怒吧。”“說出來輕松多了,要不是踫上我們,你心裡這缸老酒,要裝到幾時?”
我靠在高高的上鋪,豎起耳朵聽他們的對話,聽他們洗牌時刷啦啦的輕響,聽他們凝視往日選擇時的嘆息,聽他們突如其來的傷感與互相安慰,那情形,就像是莫泊桑短篇小說的開頭一樣:打獵人喫完了他們的晚飯,曾經的他們,吼著說話,像野獸嗥著一般地大笑,像蓄水池一般喝酒,現在,他們的嗓子低了下去,說起了他們一生中永不再來的際遇。
突然,我覺得自己的胸口被懊悔頂得生疼——我其實是可以加入他們的。我生長於一個孤僻又清高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從來都是矜持又刻板,將我和妹妹管得筆管條直。很多青春期的暗戀故事與叛逆情感,還有大學時代選擇專業的錯誤,都淤積在我心裡,好像一缸發酵壞了的酒釀,在汨汨冒泡。說給旅途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聽,其實是無傷大雅的——大家都有卑微、憤慨、不安或忐忑的時候,都有被人誤解又百口莫辯的時候,都有熾熱地遙望卻隻能靜靜走開的時候。我打量旅伴們,從30歲到70歲都有,他們可以鞭撻自己的虛榮與一時昏聵,將人生中的疤痕展露,我為什麼不可以?
但是,我顯然已經失去機會了,我沒有與他們一起喝酒喫燒雞,沒有與他們一起喝茶看電影,也拒絕了打牌。我就像初次出門的唐僧,帶著一個“生人勿近”的保命圈出行,那個保命圈可不是孫悟空用金箍棒“嗤啦”一聲畫出來的,而是我自己用戒備畫的,我幾次三番謝絕跨出這個圈,現在,突然發現,至少在這趟火車上,我是暫時出不去了。
——明前茶《第一次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