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翻譯的信念是:執著作品的原文和原意。我十分贊同俄裔美國作家和翻譯家納博科夫(Vladmir Nabokov)的金科玉言“笨拙的逐字翻譯要比流利的意譯有用千倍”(the clumsiest literal translation is a thousand times more useful than the prettiest paraphrase)。譯文的流暢和可讀性是每位翻譯家所追求的目標,但是翻譯古代或是中古時代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翻譯家就必須勇敢地做到美國的漢語、日語語言學專家羅伊·安德魯·米勒(Roy Andrew Miller)所說的那樣 :翻譯必須具有“字字斟酌、探討語言和文字本義的勇氣”(lexical and linguistic courage)。我個人認為,在英譯的過程中,必須盡可能正確地傳達中文文本的原意,並且盡可能地保留或許會令讀者驚訝的比喻說法,甚至是一些非比尋常的措辭用語。例如,西晉木華(生卒年不詳 290 年在世)的《海賦》,他用“天綱渤潏”形容堯舜時代的洪荒大水。華滋生(Burton Watson)翻譯這句話的意思是“The Heavenappointed waterways swelled and overflowed”(天定的洪水,波濤洶湧泛濫)。這樣的譯文,盡管讀起來十分順暢,但是他錯譯了這句話的原義。“天綱”指的是“天之綱維”(mainstays of heaven),也就是維繫天體的繩綱。這句話的意思當作 :洪水泛濫高漲,連“天之綱維”都發泡起沫了——“the mainstays of heaven frothed and foamed”(渤潏[bójué]指洪水波濤的泡沫)。如果作直接的翻譯,這樣描述洪水的泛濫,或許令讀者有些驚訝,因為這樣描繪洪水並不合乎邏輯,而且和我們對天文的認知也有所差異。但是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保留木華原來形容洪水泛濫的文字更為重要,若以“意譯”來翻譯中國古典文學,那麼就很可能會失去原有文字滔天的表達效果和磅礡的氣勢。 ——《英譯<文選>的疑難與困惑》 如果謝靈運是以“荟蔚”形容草木,或許我們可以看他如何描述園中草木,來確定他所謂“荟蔚”的涵義。謝靈運在賦中列出數長串園中草木的名目,然而他所列草木與漢賦所列不同,大多是有實用價值的草木,可供食用或。他首先列出的是各種水草: 水草則 Of water plants,there are: 萍藻蕰菼, Duckweed, mare’s tail,water milfoil,reed sprouts, 雚蒲芹蓀, Mature reeds,cattails,water dropwort,calamus, 蒹菰蘩, Eared reeds,wild rice,pepperwort,wormwood, 蕝荇菱蓮。 Jue,floating-heart,water caltrop,and lotus. 他甚至特別頌美蓮花: 雖備物之偕美, Although all the things provided here are beautiful, 獨扶渠之華鮮。 Only the blossoms of the lotus are brightly hued. 播綠葉之郁茂, It displays a thick luxuriance of green leaves, 含紅敷之繽翻。 And embodies a profusion of red blooms. 怨清香之難留, I regret that its pure fragrance is hard to retain, 矜盛容之易闌。 And I lament that its resplendent form easily fades. 必充給而後搴, It must be full before it can be picked; 豈蕙草之空殘。 How unlike the patchouli that perishes in vain! 謝靈運對蓮花情有獨鐘,未嘗不可將之歸因於他對佛教的喜好,因為在謝靈運的時代,這種水生花朵已經成為佛教聖花。與宮廷賦中所列的草木不同,謝靈運提到的大多是適合在始寧當地氣候下生長的草木。謝靈運甚至以莊園能供應所有園中居民的飲食所需而自豪,即注中所謂“不待外求者”。他似乎也以此暗示其莊園是個自給自足的經濟實體。 ——《中國中古早期莊園文化——以謝靈運<山居賦>為主的探討》 《文選》雖未囊括所有中國古典文學形成時期的作品,但相較其他書籍而言,它似乎更能夠代表這一時期的文學。而《文選》選文的層次也反映了編者的折衷立場。有拒絕認同文學為獨立藝術形式者,有希圖將文學與所有道德、政治桎梏分開者,《文選》的立場則居二者之間。唐代王朝復興之後,《文選》這一編次有序的選集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玉臺新詠》強調香艷之情的表達,根本與統一王朝復興的概念可說方枘圓鑿。 回歸本章開端我用過的類比。《文選》在文學範疇等同於植物園,將各類文體和次生文體小心標注、排序、組織起來。選擇植物,是從基本而常見的物種裡采樣,包括富含營養的廚用植物、令人愉悅的香草以及諸如竹、桐之類美觀的樹木,但沒有任何奇花異草。而且,所有植物都被仔細地剪枝、分類過,植入彼此聯繫的種群園中。《玉臺新詠》則如一個特殊的植物園:它是一個花園。其中的花朵芬芳多彩:梔子、牡丹、朱槿、茉莉,花香四溢,撩人情思。雖然栽種誘人,但這些花朵的整體布局卻沒有明顯的次序。盡管富於魅力,花園卻缺乏較為莊嚴的植物園的聲譽。然而,吾輩有幸,得以二園偕遊,並觀賞園中保存的中國中古早期文學瑰寶。 ——《芟其蕪雜,集其英華:中國中古早期的選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