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十一世紀開始的年代,人們仍然時時想起次與青狐見面的情形。那是個穿棉襖、戴套袖、大毛窩的拉鎖沒有拉緊的貧苦謙遜的中年女人,她的蠟黃的臉上泛著一層光澤。任何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她長得太有意思了。 她的臉孔的正面觀感是一個六角形,額骨、顴骨、頜骨各成頂點。兩個顴骨又高又寬,頜骨也比一般人突出。眉毛像兩片樹葉,不是柳葉,而是竹葉。靠近鼻梁的雙眉像是一個極銳的銳角三角形底邊,眉毛的頂點在額角兩端,細長有力,像是用毛筆描畫出來的,也可以說是兩把牛耳尖刀,刀柄在靠近鼻梁處,刀尖指向額角。 她的丹鳳眼高高弔起,比京劇坤角兒的眼睛弔得還高。兩眼細長,離得很遠,兩個外眼角遠遠向太陽穴伸延,你不由感覺到,她的聰明是無限的。她的兩目甚至不像是在一個平面上向前看視,而是略分在左側和右側,左眼看前看左,右眼看前看右。這樣的眼睛更像是某種獸類的眼,比如馬,比如鹿,當然也比如狼和狐狸。她偶然也會大睜眼睛,於是整個一張臉流光明麗,令人暈眩。沒有多長時間,她的眼睛又瞇上了,於是古井無波,枯樹無花。 她的鼻梁也比一般人長,給人一種舒展端莊之感。隻是她的鼻頭太像蒜頭,令人不免為之扼腕。她的嘴巴看著也不小,一笑便咧到了兩側,一半在左下巴,一半在右下巴。上嘴唇如兩座小丘,下嘴唇如一葉扁舟。她的嘴也更像是一頭美麗的獸。 她的五官都很有特色,她的臉型卻令人不敢恭維。然而隻要她稍稍低下一點頭,鼻子的蒜頭形便完全看不到了,整個鼻梁與鼻頭連在一起宛如一枚箭鏃,別有一種英武和挺撥。再低一點頭,顴骨也看不見了,全臉好像一把剛剛打開的折扇,稜角沒有了,留下的是歐羅巴式的古典。而從側面看,她的面孔令人驚艷,她的額頭稍稍凸起,她的下巴又長又尖,如一把美麗的鏟子。她的眼窩很深,連帶著使臉面的中部變作盆地,整個臉側看如初七或者二十三的略虧兩個百分點的半個月亮。鼻梁無懈可擊,鼻頭微微翹起,著實是招人愛憐。 看完她的下顎以後,錢文判定她的面孔像一隻奇特的狐狸,《封神演義》與《西遊記》上的說法叫做玉面狐狸。這裡有一種明晃晃的天纔,有一種炫目刺心的個性,有一種裝不下的生命力,有一種怎麼看也看不盡的叫做移步換景的變幻。初看也許你不覺得她長得特別美,但是越看越愛看,叫做耐看。這樣的面孔後面流露著野性、悲苦、貪婪和按也按不下去、捂也捂不住的鋒芒。古今中外,這樣的面貌無與倫比,你看過她一眼晚上入睡以後就會做夢,你看過她一眼就想看第二眼,而且一直看了幾分鐘了,你還說不清楚鬧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樣的相貌,然而你再也忘不了。這裡根本不牽涉美麗或者不夠美麗的評說。你可能認為她長得十分有魅惑力,也可能認為她長得夠丑夠“葛”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的異貌不接受庸俗男子的品頭論足,然而沒有一個男人能夠見到她而不感受衝擊,沒有一個男人看到她以後不企圖把她的形像牢牢記住,卻又怎麼也記不下來,於是輾轉思慕無已。 而這樣的不凡女子經過了大時代的栽培,已經和你我一樣的平穩、樸素、勤儉、膽怯,已經和光同塵,與泥土菜根融為一體。請看她的套袖,一副洗得發白的竹布色的套袖,顯得多麼:像洗衣店的洗衣工還是餐館的洗碗工?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