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定位為一部紀傳體的文學原創讀本,不是戲說,不是小說,而是嚴謹的正傳,必須以真實性為原則,這也是本傳寫作的一大難題。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反復琢磨洪昇這個人物,一個是活在別人眼中的洪昇,一個是真實地活在自己世界裡的洪昇,這兩個洪昇必須疊加在一起,纔能還原洪昇完整的形像。
為了追蹤別人眼中的洪昇,我隻能遍查諸史方志,如大海撈針般在浩如煙海的文獻史料中搜尋關於洪昇的點滴資料。在那個時代,戲曲隻是“小道末技”,哪怕是一個偉大的戲曲家,亦如“小道末技”一樣卑微。由於洪昇一生在科舉仕途上沒有博取半點功名,從未躋身於仕宦之流,幾乎沒有載入史冊的事功,在所謂正史中難以尋覓他的蹤跡。既然無法通過正史來看清他的正面,那就隻能透過別的視角來打量他的各個側面。在歷史的夾縫裡捕捉他那偶爾閃現的蹤影、東鱗西爪的碎片。從搜尋到的零星史料看,他的影蹤多散見於清人筆記中,而清人筆記大多是碎片化的,又頗多以訛傳訛、道聽途說、捕風捉影之處,對於同一事實亦有各種不同的言說,需要仔細加以對比甄別,纔能去偽存真。此外,洪昇交往的一些重要人物大多載入了《清史列傳》,這至少可以從側面為洪昇的生平事跡提供一些間接的佐證。即便如此,但憑這些碎片化的史料也難以還原洪昇血肉飽滿的整體形像。而就我現有的視域,迄今尚未發現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以描述洪昇生平事跡為主的文學傳記,在中國文學史和戲曲史的人物畫廊裡,洪昇幾乎還是一個歷史的空白。
我一共搜集了十餘種關於洪昇的各種著作(見本書附錄二),一是洪昇本人的著述,包括當世及後世的點校、箋注本,但主要是洪昇的詩詞曲賦,洪昇極少以文傳世,而他對個人家世以及生平事跡幾不述及,在詩詞中偶爾提及也多用曲筆諱言,詞意隱約;二是學術界關於洪昇及其作品的研究類著述,其中僅見一本評傳類著作,即王麗梅博士的《曲中巨擘》,其餘基本上是立足於對洪昇作品的研究與詮釋,對洪昇的生平事跡缺乏翔實考證和展開性敘述。而我寫作本傳的一部重要的參考著作,則是復旦大學教授章培恆的《洪昇年譜》,此書是章先生在“文革”前作成的,出版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奠定了其學術地位。這也是研究洪昇以及為其立傳的一部繞不開的經典學術著作,王麗梅的《曲中巨擘》實際上也以《洪昇年譜》為主要依據。但既是年譜,為體例所限,不可能對洪昇的生平事跡有深入探究和展開性敘述,但大致也釐清了洪昇一生的人生軌跡。誠然,《洪昇年譜》也畢竟是一家之言,還必須尋找其他旁證資料,加以對比、印證和坐實。為坐實某一個時間節點,探悉一個關鍵細節,往往要耗費大量功夫。章培恆作為一個極為嚴謹的學者,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還留下了諸多難以稽考的疑點,有待後世進一步考證。章先生已於二○一一年去逝,在他辭世後,又有一些新發現的文獻資料,我在反復分析和甄別後,力求能辨偽訂誤,然後補入本傳寫作。凡本傳所引用的文獻資料,均在敘述中注明出處,並將主要參考文獻附錄於後,不另加腳注和尾注。在難以確考時,我亦效法章培恆先生,寧可留下疑點也不作妄斷臆測。在無法作出定論時,則采取多種說法並存,留待讀者去判斷分析。除了案頭功課,我還追尋洪昇一生南來北往、東奔西走的履跡,抵達現場,實地考察,凡是洪昇留下過深刻印跡的地方,或他在詩中反復吟詠過的地方,我幾乎都去探訪過,力圖能穿越歲月以逼近當時的真相,描寫出洪昇置身於其間的那種現場感。
本傳以洪昇的人生經歷和創作歷程為主干,在恪守真實性的前提下,作為一部文學原創讀本,又必須具有文學原創性,如何盡可能刻畫出洪昇這一獨特的人物形像,也是本傳的一大難題。在文獻史料極為缺乏的情況下,陳寅恪先生以詩證史、以史證詩的治學方式是很值得借鋻的。真實地活在自己世界裡的洪昇,其實就在他的詩篇中。洪昇以詩的方式記錄和呈現了他的人生史和心靈史,詩,幾乎是能逼近他人生真相的途徑,也是還原他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態的可信的依據。從洪昇存世的詩集《嘯月樓集》《稗畦集》《稗畦續集》和一些未結集的詩作中,探悉和捕捉他的一些人生經歷和他處於某一情境的心緒,這也為我接近當時的真相提供了可以追溯的線索。然而,一部紀傳體文學作品,必須把人物、時間、地點、經過、原因、結果等紀實性寫作素交代清楚,這是僅僅通過洪昇的詩篇無法解決的。在解讀洪昇的詩篇時,我也越來越意識到一個局限,如董仲舒所謂“《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其詩中的很多微妙之處、隱約之詞,既無法直譯也難以轉述,若要還原為敘事文學,隻能以此為切入點,深入挖掘和反復求證,但我還真不敢有“大膽假設”。另外,從時人給洪昇寫的詩文中也能搜尋到一些旁證材料,如此,就能從多個側面盡可能還原當時的具體情景。
本傳的敘事重點是展現洪昇的成長史、思想發展脈絡和他一生的突出貢獻。洪昇一生大致分為三個階段:階段是其二十四歲入國子監之前在杭州西溪度過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第二階段是他二十四歲入國子監後直到四十五歲回歸杭州的壯年歲月;第三階段是他回歸杭州後的後一段歲月。洪昇出生於“累葉清華”的仕宦之家,又遭逢明清易代的陵谷之變,後來又經歷了“三藩之亂”,從其思想發展脈絡看,一生有三變:在青少年時代,他身處江南遺民群體之中,並師事陸繁弨、毛先舒等典型的明遺民,這不僅為他在辭章音律上打下了基礎,也讓他接受正統的儒家教育,如“忠孝節義”等儒家信條也成為了他終生的信仰,而師執們的氣節、品質和遺民情懷,在潛移默化中對洪昇植根至深。洪昇透過友的命運,看到了清初對待士人的嚴酷態度和慘無人道的文字獄,這讓他青少年時代對清朝政權在心理上有強烈的抵觸情緒,在情懷上有很深的家國興亡之感、江山易代之悲。另外,這些遺民又多有很深的逸民情結,洪昇從小就對隱逸生活頗為憧憬;在他成年之後,隨著清朝政權日益鞏固,康熙帝對漢民族采取懷柔之策,意在彌合滿漢矛盾,又尊孔崇儒,以安撫和籠絡漢族士人。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以洪昇入國子監為標志,他從對清廷的抵觸一變而為渴求仕進。然而他命運不濟,多災多難,在他的青壯年歲月遭遇了三次劫難:二十七歲遭“天倫之變”;三十五歲父“罹事得罪”,遭破家之難;四十五歲因“國恤張樂”而被“斥革下獄”,他一生渴望的仕途從此變成了絕途。這三次劫難既是洪昇命運的三次轉折點,也是解讀洪昇命運的癥結所在,卻又留下了很多謎團,本傳盡可能深入探究並予以透徹敘述。
解讀洪昇的命運,必須從性格上加以解讀。所謂性格即命運,在洪昇身上表現得尤為淋漓盡致。洪昇是一個在思想情懷和性格性情上都很復雜的歷史人物,而且一直處於變化中。我時常設身處地為洪昇著想,一個“門皆賜第,家有珥貂,三洪學士之世冑”,終生竟在“流寓困窮,備極坎”的遭際和冷酷的現實中淪為一介布衣寒士,由於理想與現實的反差實在太大,在深重的失落感中,洪昇的性格和性情充滿了矛盾、衝突,以致發生了鮮明的人格分裂。一方面他為生活所迫,無法放棄對功名利祿的渴望和追求,一直想適應那個時代的生存法則,做夢也希望在仕途上能得到別人的賞識與引薦,在依人寄食、“遊幕干謁”的過程中,也就難免時時表現出攀高結貴、阿諛奉承的委瑣面孔;而另一方面他又與李白有著相似的狂傲性格,嘯傲遺世、縱情獨往,愈是失意,愈是狂傲,這又正是他進入仕途的大障礙。而每每在失意之後,他又好像把一切看開了,把紅塵看破了。而這一切,也終造成了洪昇一生充滿了悖論的悲劇性命運。在對洪昇這個歷史人物的把握上,本傳力求能穿過表像,抵達他靈魂的幽深之處,在寫作的過程中不是以傳奇的方式,而是以靈魂敘事的方式,來描寫他靈魂的掙扎與自我搏鬥。他窮其一生卻仕進無門,這又讓他在自傷不遇的同時對現實充滿了悲憤情緒,遺民情懷復而熾烈,他又必須用內心的力量同外部施加於他的各種力量抗衡。盡管他出現了明顯的人格分裂,但他的精神一直沒有崩潰,這又證明了他內心的力量是何其強大。而當他被徹底斬斷了功名之念,又在京師遭受白眼揶揄,隻能“狼狽仍走西湖湄”,在回歸故裡後又度過了十三年的隱逸生活,他寄情於詩詞戲曲,放浪於西湖,而在他人生的後階段,以老莊之道內化於心,以魏晉風度昭示於外,無疑是其思想情懷和生活態度,老莊哲學已成為他精神的主導方面。
洪昇的一生就像一部傳奇,充滿了戲劇性,他一直在不知不覺地扮演著自己的歷史角色。在世俗生活中他是一個失敗者,而他在文學藝術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本傳對其人格分裂、人性的弱點以及時代的局限性,不回避,不諱飾,不但要寫出他的性格,更要寫出他的精神人格,力圖能展現出洪昇“坎坷不降其志”的一生。他幾乎窮極一生,掙扎在人世的邊緣上,而這所有的不幸都將成為他的創作源泉,也成就了他對那個時代的獨特認知和災難性的生命體驗,這是那些養尊處優的士大夫體驗不到的。終,他以絕望的掙扎完成了自己,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他必須戰勝另一個自我,纔能創造《長生殿》這樣偉大的作品。洪昇一生突出的貢獻其實就是創作了一部《長生殿》傳奇,而洪昇本人則如同一個傳說,《長生殿》就是他為自己寫下的一個生命憑證。如果沒有這作品,這個人也許真的不存在,早已被歷史湮沒了。透過洪昇的創作經歷,可以揭示藝術創造的某些秘密,這也是我們重新打量這個人、重新發現這個人的意義所在。
是的,我特別渴望能有對歷史的重新發現,我也希望能寫出獨特的“這一個”,洪昇的確是一個獨特的另類,但又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在釐清洪昇的生平事跡時,本傳力求全面細致地敘述洪昇的家世背景、友關繫、生平交遊等。在敘述中,我有意通過洪昇與同時代人的互文性比較,試圖能更全面地揭示洪昇的性格與命運。中國古典士人,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入仕為官的士大夫,一是仕途之外的布衣寒士。在歷史的夾縫中,洪昇一直處於尷尬的身份和社會地位,一方面他是一個布衣寒士的典型代表,這讓他看到了也切身體驗到了底層社會的不幸,這是那些士大夫難以設身處地感受得到的;另一方面他又遊走於上流社會,一生交遊廣泛,見於其詩文者就有二百餘人,其中主要是洪昇的師友,也有很多朝廷重臣或地方官吏,這又讓他看到了許多底層社會看不到的事情。而洪昇往來遊走於江南和京師兩大士人群體之間,同時也遊走於士大夫與布衣寒士這兩大階層的士人群體間,這讓他成為了一個南北士林的溝通者,也是社會底層和上流社會的溝通者。這也決定了,洪昇一生的人生經歷、個人命運及其文學訴求,既反映了清初布衣文士的生存境遇,也反映了那一代文士群體的心路歷程。這其實也是我寫作本傳的一個企圖,通過洪昇來展示那一個時代以及那一代文人士子的精神群像,如此,洪昇這一生纔有更遼闊而博大的意義。
本傳於二○一八年年底寫出征求意見稿(第二稿),呈交“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編委會,經文史組專家郭啟宏先生和文學組專家李炳銀先生審閱並提出寶貴意見,筆者根據專家意見又費時大半年改出第三稿。說來慚愧,自二○一二年秋天我便擬寫出了創作提綱,到如今已是七度春秋,不能不說,寫作這樣一部傳記相當有難度,我甚至一度想知難而退,但終還是咬著牙堅持下來了。想來洪昇創作《長生殿》歷十四年,三易其稿,我用五六年時間來追溯他的一生,也不算長。一部作品終於畫上句號,但還遠不能說已經完成,洪昇還有不少謎團依然難以探悉清楚,而對他的作品也有待進一步探索和開掘。這部傳記說穿了,就是我一個人眼中的洪昇,從一開始,這個人物形像就注定是一個一點一點地拼湊的漫長過程,這個過程貫穿了他的一生,但能否終還原出一個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古人形像,即便畫上了句號,我心裡還是沒有底。而本傳既限於筆者的學識,也由於所掌握的文獻資料極為有限,難免錯訛,敬祈方家和廣大讀者指正。
說來還有一個巧合,第三稿改畢正值我孩子的生日,感覺自己又生下了一個孩子。
二○一九年八月二日記於洞庭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