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費了極大力氣,終於到了懸崖腳下,找到了一個山洞。它就像群山深處湧出的水流在堅硬的岩石中衝蝕出的隧道開口。他們走了進去,裡邊不見亮光,但沃隆威穩步向前,圖奧則把手搭在他肩上跟隨。圖奧略彎著腰,因為洞頂很低。就這樣,他們一步一步地盲目走了一陣,直到開始感到腳下的地面變得水平,不再有松動的碎石。然後他們停了下來,駐足傾聽,同時深深呼吸。空氣似乎是新鮮清潔的,他們察覺頭頂和四周都有很大空間,但一片寂靜,就連滴水的聲音也聽不見。圖奧覺得沃隆威不安又疑惑,悄聲說:“那麼守衛之門在哪裡?還是說,我們現在其實已經通過了?”
“沒有,”沃隆威說,“然而我在懷疑,因為闖入者居然能不受妨礙地潛行這麼遠,這真奇怪。我擔心暗中會有襲擊。”
然而他們的低語喚醒了沉睡的回聲,回聲被放大、疊加,傳到洞頂,傳到看不見的洞壁,就像眾多嗓音在竊竊私語,嘶嘶作響。就在回聲漸漸消失在岩石中時,圖奧聽到黑暗中心傳來一個聲音,說的是精靈語,先用了他不懂的諾多族的高等語言,接著用了貝烈瑞安德的語言,不過後者在他聽來口音有些奇怪,就像說這種語言的人與族分離了很久。
“站住!”那個聲音說,“不得稍動!否則無論是敵是友,你們都是死路一條。”
“我們是友。”沃隆威說。
“那就照我們的吩咐做。”那個聲音說。
雙方語聲的回音漸漸歸於沉寂。沃隆威與圖奧佇立著,圖奧覺得分分秒秒都過得很慢,心中升起了途中任何危險都不曾激發的恐懼。然後腳步聲響了起來,逐漸加重,變成了響亮的踏步聲,好像食人妖在那片空曠之地行軍。突然間,一盞精靈之燈顯露出來,明亮的光線投射在圖奧前面的沃隆威身上,圖奧在黑暗中能看見的就隻有這顆耀眼的星,而他明白,光束照在身上時,他不能動,既不能逃跑,也不能奔上前。
有那麼片刻,他們就這樣被暴露在光亮中心,然後那個聲音又開口了,說:“露出你們的臉!”沃隆威掀開了兜帽,面容在光線下閃耀,如同石刻一般,剛硬又清晰。圖奧目睹其美,不禁驚奇。然後沃隆威自豪地開口說道:“你難道不知眼前的人是誰?我乃芬國昐家族的阿蘭威之子沃隆威。難道區區幾年,故鄉之人就已將我遺忘?我曾遠遊到中洲之人無法想像的地方,可我記得你的嗓音,埃倫瑪奇爾。”
“那麼,沃隆威也一定記得故鄉的法律。”那個聲音說,“他既然是奉命外出,便有權歸來。但他不能帶任何陌生人來此。他歸來的權利由於此舉而作廢,他必須作為囚犯,被帶去由王裁決。至於那個陌生人,當由衛士裁決,或者處死,或者囚禁。帶他過來,如此我便可裁決。”
於是,沃隆威引著圖奧向燈光走去。隨著他們走近,很多身穿鎧甲、手執 的諾多族邁步上前,走出黑暗,拿著出鞘的劍圍住了他們。守衛隊長埃倫瑪奇爾提著明燈,仔細審視了他們良久。
“沃隆威,你這樣做真是不可思議。”他說,“我們曾是老友。你為何要如此殘忍,逼我在法律和友情之間抉擇?你若自作主張,把諾多族其他家族的成員帶來此地,那也罷了。可你把通路的所在透露給了一個凡人——我從他的眼睛能辨認出他的種族。然而他既然知道了秘密,就再也不能自由離去,何況他是膽敢闖入的外族人,我應當殺了他——即便他是你所珍視的朋友。”
“埃倫瑪奇爾,在外面的廣闊天地裡,一個人可能遇到很多非同尋常之事,接到出乎意料的任務。”沃隆威答道,“遊子歸來之後,不會誠如出發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從比守衛法律 事關重大的命令而行。唯王一人能對我和隨我而來的他做出裁決。”
於是圖奧開口了,不再恐懼。“我隨阿蘭威之子沃隆威前來,因為眾水的主宰指派他做我的向導。正是為了這個目標,他纔得到解救,從大海的憤怒與維拉的判決中脫身。因為我帶來了烏歐牟傳給芬國昐之子的口信,我將把口信告知他本人。”
埃倫瑪奇爾聞聽此言,驚異地看著圖奧。“那麼你是何人?”他問,“從哪裡來?”
“我乃哈多家族的胡奧之子圖奧,是胡林的人。據我所知,這些名字在隱匿王國並非默默無聞。我為了尋找隱匿王國,歷經諸般艱險,從奈芙拉斯特而來。”
“從奈芙拉斯特而來?”埃倫瑪奇爾說,“據說自從我們的族人離開,那裡就無人居住。”
“此說不假,”圖奧答道,“溫雅瑪的庭院空蕩又冰冷。然而我正是從那裡來。現在帶我去見那位修建了那些古老廳堂的人吧。”
“如此重大之事,我無權決定。”埃倫瑪奇爾說,“我會帶你去或可揭露 多情況的亮處,然後我會把你移交主門長官。”
他隨即下了命令。高大的衛兵兩位在前,三位在後,圖奧與沃隆威被安排走在中間,守衛隊長帶著他們離開了外門守衛的山洞。他們似乎進了一條筆直的通道,在水平的地面上走了很久,直到前方有一團微弱的燈火閃動。就這樣,他們終於來到一道寬大的拱門前,門兩側都有自岩石中鑿出的高柱,中間懸著一道用十字交叉的木條制成的巨大弔門,雕刻精美,鉚以鐵釘。
埃倫瑪奇爾一觸之下,弔門無聲無息地升了起來,他們由此通過。圖奧看到他們站在一道裂谷的一端,這樣的裂谷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像過,盡管他曾在北方的荒山野嶺中遊蕩過很久,因為與歐爾法赫·埃霍爾相比,奇立斯寧霓阿赫隻不過是一道石中裂紋。在創世之初的上古戰爭中,維拉手在此掰裂了雄偉的山脈,裂隙的兩壁如同利斧劈開一般陡峭,升向無法測度的高處。那裡的極高極遠處現出一線天空,烏黑的山頂與參差的尖峰映襯著深藍的天色,遙遠卻堅硬,如長矛般殘酷。那道雄偉的山障極高,鼕天的太陽竟無法越過。此時雖然天已大亮,但群星仍然在山頂上空閃爍著微弱的光輝,下方的一切都是昏暗的,唯見盞盞蒼白的燈光安設在爬升的路旁。因為裂谷的底部朝東陡然上升,圖奧在左側看到河床邊有一條岩石鋪出砌就的寬路,蜿蜒向上,一直隱沒到陰影中。
“你們已經通過了 道門——木之門。”埃倫瑪奇爾說,“這邊走,我們必須加緊了。”
圖奧無法猜測那條縱深之路究竟延伸多遠,他凝視前方時,有種強烈的疲倦像一團雲那樣降臨到他身上。一陣寒風掠過岩壁嗖嗖吹來,他拉緊鬥篷,裹住自己,說:“從隱匿王國吹來的風真冷!”
“不錯,千真萬確。”沃隆威說,“外來者會覺得,驕傲令圖爾鞏的臣屬殘酷無情。七門的裡程對忍饑挨餓、風塵僕僕的人來說,既漫長又艱難。”
“倘若我們的法律不這麼嚴格,那麼詭詐與憎恨早就入侵,消滅了我們。你對此心知肚明。”埃倫瑪奇爾說,“但我們並非殘酷無情。這裡沒有食物,外來者也不能回頭走出已經通過的門。所以請稍加忍耐,到了第二道門,你們就可以放松。”
“好。”圖奧說。他按照吩咐向前走去。走出幾步,他轉過身,看到埃倫瑪奇爾獨自一人與沃隆威跟在他身後。“ 多的衛士已無必要,”埃倫瑪奇爾看出了他的想法,說道,“無論精靈還是人類,都逃不出歐爾法赫,也無法回頭。”
他們就這樣繼續沿著那條陡峭的路上行,走在懸崖令人生畏的陰影下,有時登上長長的階梯,有時取道迂回的斜坡,直到離開木之門大約半裡格遠的地方,圖奧看到路被一堵建在兩側谷壁之間,扼守著裂谷的巨牆擋住了。牆兩邊都有堅固的石塔,牆中留有一座龐大的拱門,橫跨在路的上方,但石匠似乎用一整塊巨岩堵住了門。拱門上方正中懸掛著一盞白燈,他們走近時,巨岩那打磨光滑的漆黑表面在燈光中閃爍。
“這就是第二道門——石之門。”埃倫瑪奇爾說。他走上前去,輕輕一推那塊巨岩。它沿著一處看不見的樞軸轉動起來,到邊沿朝向他們時停住,路就在它兩側敞開。他們穿過大門,進了一處庭院,那裡站著很多身穿灰衣的武裝衛士。無人開口,但埃倫瑪奇爾帶著歸他看管的兩人去了北塔下的一個房間。在那裡,有人給他們送來了食物和葡萄酒,他們被允許休息一陣。
“飲食可能顯得不多,”埃倫瑪奇爾對圖奧說,“但如果你的說法得到證實,日後必將得到豐厚的補償。”
“這就夠了,”圖奧說,“膽怯之人纔需要 好的照料。”他也確實從諾多族的飲料與食物中汲取了精力,很快就渴望繼續上路了。
他們走出一小段距離,就來到一堵比先前兩道 高、 堅固的護牆前,第三道門—青銅之門就設在其中。這道門分兩扇,掛滿青銅盾與青銅盤,其上鐫刻著很多圖形和奇異的符號。大門的門楣上方有三座方塔,塔頂和塔面都覆銅。巧藝使然,它們永遠明亮,被火把一樣沿牆安設的盞盞紅燈一照,閃出的光猶如火焰。又一次,他們不出聲地穿過了大門,看到門後的庭院裡有人數 多的一隊衛士,他們穿著像悶燃之火那樣沉沉發光的鎧甲,戰斧的鋒刃是紅的。守衛這道門的衛士,大多數都是奈芙拉斯特的辛達族。
此時他們走到了 艱苦的一段路,因為歐爾法赫在中央部分坡度 陡。他們攀登時,圖奧看到上方黑壓壓地聳立著 壯觀的一堵牆。就這樣,他們終於接近了第四道門——絞鐵之門。護牆又高又黑,無燈照明,牆上屹立著四座鐵塔,內側兩塔之間立著一座鐵鑄的巨鷹像,恰如鷹王梭隆多臨,仿佛正要從高空降落到一座大山上。但當圖奧站到大門前,他驚奇地覺得自己透過這些不朽之樹的枝干,窺見了一片月光下的蒼白空地。因為大門的飾格被鍛造成樹木的形狀,有盤曲的樹根,還有綴滿葉子與花朵的交錯枝條,飾格內有光透出。他穿過大門時,發現了這是如何做到的。牆極厚,鐵柵並不是一重,而是排成一行的三重,如此設置使得路中央走近大門的人覺得每一重都是門的一部分,但門後的光是白晝的日光。
因為他們至此已經爬到了比出發時的低處高得多的地方,過了鐵之門,道路便幾成水平。而且,他們已經過了埃霍瑞亞斯的山頂與中心,群峰此時向內側的丘陵急劇降去,裂谷 加開闊,谷壁也不那麼陡峭了。白雪覆蓋著裂谷兩邊的綿長山肩,積雪反射的天光透過彌漫在空中微微閃爍的迷霧照來,皎潔宛如月光。
他們穿過了立於大門之後的鐵門衛士的陣列。衛士的鬥篷、鎧甲與長盾都是黑的,面容隱藏在飾有鷹喙的面罩之後。然後埃倫瑪奇爾走到前面領路,圖奧與沃隆威跟著他走進了蒼白的亮處。圖奧隨即看到路旁有一片草地,那裡微洛斯的白花像繁星那樣盛開。它們便是“永志花”,不論季節,永不凋謝。如此,他懷著驚奇與放松的心情,被引到銀之門前。
第五道門的護牆低矮寬厚,以白大理石築成,其扶牆用銀架搭建,設於五個龐大的大理石球之間。門前站著很多白衣的弓箭手。大門的形狀就像一個三段的圓環,以白銀和奈芙拉斯特的珍珠仿照月亮造成。在大門上方,位於正中央的石球上立有白樹泰爾佩瑞安的雕塑,雕塑以白銀和孔雀石制成,花朵則用巴拉爾的大珍珠造就。大門後是綠白兩色大理石鋪成的寬闊庭院,兩側各站著一百名身穿銀甲、頭戴白冠頭盔的弓箭手。然後,埃倫瑪奇爾帶著圖奧與沃隆威從他們沉默的陣列中穿過,踏上一條直通第六道門的白色長路。他們一路前行,草地愈來愈寬闊,白星般的微洛斯花當中綻放了很多小花,宛如金色的眼睛。